晚上餛飩擔子歇在路邊,高高的路燈灑下昏黃的光暈,和餛飩擔子飄出的熱氣,氤氳著一種婉約的溫柔,在夜晚,讓小城人迷戀。
歲月的風一茬一茬吹過,日月點點流逝,不經意間許多東西都流走了。可是,那些飄落在風中的久遠物事,依然粘貼在記憶深處,時常點擊人的情感神經,溫馨的感覺,便從過往的日子里飄來,像一杯綠茶,彌散著淡淡的清香,焐暖了人生。
皮匠鋪
小城藥師庵巷口有個坐北朝南的小皮匠鋪,說它小,是因為整幢房子一進套一進,進深很遠,卻只有進門處的六七平方米過道為皮匠作坊。
皮匠鋪大門外青磚墻上掛著幾串大大小小的新鞋,像生動別致的鋪幌在風中張望。過去人們多穿布鞋,周邊一帶和更遠處前來上鞋、修鞋的人絡繹不絕。皮匠師傅正應了那一句俗話:荒年餓不死手藝人。師傅大高個,黑皮膚,戴副老花眼鏡,成天圍著圍裙,坐在鋪子里搗騰那些鞋。除非有人來送鞋、取鞋,否則他只低頭關注手上的錐子和麻線,門外有再好的風景都與他無關。
我外婆是個心靈手巧又勤快的人,每年家人的單、棉鞋一雙雙都出自她手。她做的鞋大小合腳不說,樣子是極秀氣的。外婆做好鞋底鞋幫,就送到藥師庵巷皮匠鋪去上。那次我陪她一起去,皮匠師傅一遍遍夸外婆針腳細密鞋樣好,這時我看到了他的臉,以及那上面的笑容。過些日子外婆讓我將皮匠鋪上好的鞋取回來。那天放學,我倚著皮匠鋪門口的青磚墻往里看,鞋柜上擱著許多不同式樣和顏色的布鞋,由那些粗獷、精致的鞋,我想象著該有一雙雙怎樣的腳與之匹配呢?又想象著鞋的主人或強悍或秀美的模樣。江南人衣著打扮較講究,特別是江南女子,喜歡那種反上的鞋,細巧秀氣,套上腳,像窈窕衣衫,能勾勒出女人的形體美。皮匠師傅只顧著忙,一錐子一錐子扎向厚厚硬硬的鞋底。
歲月的風一陣陣刮過,不經意就刮進了新時代。如今,我們生活中已省略掉跑皮匠鋪這個細節。城市不斷拓展規劃,不知何日,藥師庵巷不見了,皮匠鋪不見了,這也未影響小城人的生活。只是某一日,我會忽地憶起那個皮匠鋪,那條幽靜的小巷和巷中某個窗口飄動的碎花窗簾,就想,那個戴老花鏡的皮匠師傅也不知今日還健在否?皮匠鋪是人生一個布滿時代印痕的景觀,讓我們品嘗到生活的細致和溫暖。
餛飩擔子
過去城里走街串巷的餛飩擔子,和鄉村搖著撥浪鼓走村串戶的貨郎擔一樣受人歡迎。餛飩擔子的主人多為中年男人,那擔子一頭挑著爐子和鍋,一頭挑著餛飩皮、餡和碗、盆等。男人挑起擔子,兩頭下沉,彎彎跳動著弧度,男人的身體也隨著悠游顛晃,極有動感,這擔子若跳動在豐子愷的漫畫里,滿紙便鋪陳著濃濃的意味和情致,蕩悠出人心頭許多感懷來。一路走過,男人吆喝:“賣餛飩啦,賣餛飩!”有人買,他就放下擔子,鍋里的水正沸滾著,他麻利地丟下二三十個餛飩,水翻騰幾下,餛飩就煮熟了。男人用小竹簍子撈起餛飩,往放好作料的碗里一倒,那濃濃的香就四處飄散開來,引得過路人直咽口水。客人端著碗呼啦呼啦地吃。一次我們幾個小孩放晚學一路回家,在三官塘附近遇上餛飩擔子,幾人一擁而上,各自掏出幾分錢。家有醫生媽媽的蘭子,問男人碗洗干凈沒有?男人拿起一只碗道:“丫頭,三官塘第一個塘水洗的,你說干凈不干凈?”小城人都知道,三官塘是個泉塘,泉水清澈見底,只可惜如今三官塘已了無蹤影。我們你爭我奪地端起碗,葷油、胡椒粉的香氣撲面而來,幾人狼吞虎咽,餛飩進嘴便入肚,燙得鼻涕直流,也舍不得丟下碗,頃刻便碗底朝天。臨走,那男人說:“明兒放學再來吃啊!”可是我們零花錢少得可憐,多半是焐熟了的壓歲錢,哪能天天光顧餛飩擔子。
冬日夜晚,男人也不肯歇在家里,月亮隱去,陰暗處,餛飩擔子上多了盞馬燈,隨擔子晃悠。北風吹過,枯葉起舞,在擔子腳下打轉轉。風中的馬燈忽閃忽閃,像風燭殘年的老人,但又總不舍得離開這世界,因為依然有人頂著寒風吃餛飩,微弱的光就閃閃忽忽地給人照明。這樣的夜晚,一碗餛飩下肚,渾身溫暖,風也柔和起來。
過往風中的餛飩擔子,曾經溫暖了多少小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