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

屋子里到處都是白色的紙，那紙的顏色白得凄慘，上面用血寫著同樣的字:芷榿，芷榿，芷榿……那觸目驚心的殷紅刺痛了我并不敏感的雙眼。

遇到秦子是在他母親的葬禮上，那時，幾乎所有人都在哭，只有他偏著頭，淡漠地笑，仿佛事不關己。

秦子是個怪異而殘忍的人，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這樣。

他揪去螞蟻的頭，看它腹部的腿混亂地蹬著，看那不完整的軀體四處逃竄，卻始終在原地兜著圈子。然后他殘忍地笑。

他把小貓放在密封的箱子里，小貓惶恐地亂蹦，豎起它的毛。秦子把木箱放到水里，直到里面不再有任何動靜。他還是那樣笑著問我:你說，它死之前在想什么。

在想下輩子要報復你，我說。

“最好這輩子就來，”他打開箱子，一只手抓住貓濕淋淋的尾巴，把它倒著拎出來，我看見，貓的臉恐怖地扭曲著，它那雙眼，睜到了極限，惡狠狠地瞪著前方，瞳孔漆黑得可怕……

我沒有尖叫，盡管我確實嚇到了。

秦子不停地抽煙，他夾煙的兩根手指已經發黃。他總是在抽煙的時候說著一些奇怪的事。他說，知道么，青蛙如果發育不好就會有尾巴。人在成形之前也會經歷有尾階段，如果發育不完全，同樣會長出尾巴的。

他說，芷榿……我看到了你的尾巴。

于是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千方百計地尋找自己的尾巴。

“醫生說我有抑郁癥，”秦子這樣說，“可是我沒有。”

我說我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就像喝醉酒的人往往說自己沒醉一樣，很正常的邏輯。

于是我笑了，很淡然的笑，很平和的口氣。我說，抑郁癥也沒什么，不過是身體里復合胺的成分比正常人少了一點點而已，不過是看世界的角度與正常人不同了一點點而已。

我用手指夾住他叼在嘴里的煙，把燃著的那頭摁在了窗臺上，說，我討厭香煙陳腐的氣味。

你知道那個女人為什么會死么，秦子說。

我沒說話，我知道他并不是需要我的答案。

他背叛了我爸，她該死……

關于他母親的事我多少知道一點，他母親是從樓梯上滾下來頭部撞在墻上去世的，具體原因我沒問過他，對此我并沒有太大興趣。

“下樓時，他高跟鞋的跟兒斷了。”秦子突然說“你知道……”

“我不想知道。”我打斷了他，我真的不想知道，因為我從來不關心與我無關的事。

秦子不再說話。

秦子住在二十八層樓，他的屋子背光，屋里任何一個角落都是陰暗潮濕的，有種渾濁、發霉的氣味。他抽屜里只有四樣東西:刀、安眠藥、興奮劑、粗麻繩。

他總是在中午大把大把地吃安眠藥，不用水;晚上沒命地注射興奮劑，用帶有長長的針尖的注射器。

我依舊平靜地說: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他問，你知道梵高是怎么死的嗎?

不等我回答，他自己接下去:他先割掉自己的左耳，耳朵對他來說只是一團贅肉——他太害怕日夜傾聽自己的呻吟，那太過喧囂太過刻骨銘心。但他覺得這樣并不過癮，于是，在阿爾的麥田里，他用那只拿慣了畫筆的手，對自己扣動了扳機……

秦子在畫板上畫血色的海水，表層平靜，底層波濤洶涌。

好一會兒，他說，我不會那么死。我會去吃安眠藥，在焚掉我所有的畫作之后倒頭睡覺，永遠不再起來。

我并不覺得恐懼也并不驚訝，只是訝異他今天的多話，我閑閑地說:為什么你的內心永遠這么陰郁，你似乎不會對任何人敞開心扉。

“不!”我第一次見秦子有激動的情緒，他說:“我的心為你敞開過，因你而明亮過，可是你拒絕拯救它。”

我笑了，我覺得他是在講一個荒唐至極的冷笑話，我說，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心甘情愿自己往槍口上撞，或許還會主動哀求別人扣動扳機。

我意識到我是開始逃了。其實我和秦子不一樣，在撞上槍口的時候，我會穿厚厚的防彈衣。

可是，幾天后，我還是見到了秦子，在我每天必經的路上。

他左手指尖夾著煙，右臂摟著個嬌艷的女孩兒，他邪邪地笑，一臉的放蕩與挑釁，完全不是以前的他。

我淡漠地從他身邊走過。

他卻叫住了我。

用完全不似他的語調說:要不要一起玩兒啊，她不會介意的。

我一挑眉，明知故問:玩兒?

他伸出手指，示意著旁邊的酒店。我知道，他們是從那里出來的。

我什么都沒說，只是冷冷回視著他挑逗的目光，然后，抬起右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然后我就愣了，秦子也愣了。

剎那間，我仿佛看見他眼中有星光在閃，但隨即閉了眼，他顫抖地啟動雙唇，只說了兩個字，他在叫我:芷榿!聲音里仿佛有著破碎的悲哀。

我不想去理會，我冷漠地走開……

我覺得很累，打人打得很累。

我回家用涼水沖澡，當冰涼的液體順著我的頭發流淌在我臉頰上時，我知道那不是淚，因為它是冷的。我蹲了下去，抱著雙膝，那是我唯一可以抱的東西，嘩嘩的水聲讓我覺得某種充實……

可我的心，仍是淡漠、冰冷的，并且始終如此，不曾有過波動，即使是我親眼目睹秦子變成小鳥時，亦是如此。

真的，我真的看見他變成了只鳥。

當時，我就站在他家樓下，剛洗過的頭發還沒有干，濕漉漉地飄在空中，然后我就看見他站在陽臺上，張開雙臂，從二十八層筆直地滑翔下來，我分明看見，他在笑，享受似的笑……他落到地上之后已經血肉模糊，但他的眼睛很清楚，它們是睜著的，睜到了極限，黝黑的瞳孔讓我想起幾年前死去的那只貓，和那只貓死不瞑目的雙眼。

這在我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的不是他的死，而是他死的方式。

之前我想過他的死法都跟他抽屜里的東西有關，但我忽略了，他住二十八層，足以摔死一個活人。

而他，終究選擇了比吃安眠藥更徹底更直接的方式。

行人漸漸簇擁上來，我聽見女人的尖叫、小孩的哭聲、男人們紛紛的議論聲……好事的人們猙獰著面孔，作出各種表情，發出各種聲音。人群逐漸把我擠出了內圍。

我進了秦子的屋子，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去，或許是為了印證他死之前是不是燒毀了他所有的畫作。

剎那間，我站住了，確切地說是愣住了。

屋子里到處都是白色的紙，那紙的顏色白得凄慘，上面用血寫著同樣的字:芷榿，芷榿，芷榿……那觸目驚心的殷紅刺痛了我并不敏感的雙眼。

血色殷紅的夕陽如潮水般涌進屋子。我笑了，原來這屋子，不是始終都背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