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掏糞生涯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愛上人糞尿的。那時，父親去世早，弟妹四五個，全靠母親一個人挑起一家人生活的擔子，夠艱難困苦的。盡管自己年紀小，但總想干點什么，減輕一下母親的負擔。自己能干點什么呢？伸出那雙臟兮兮撿破爛的手，仔細瞧了瞧，一時間，似乎覺得自己這雙手除了撿破爛，什么都干不了。那天，我看見生產隊里的勞動力進城挑糞尿，從別人嘴里打聽到從城里挑擔糞尿回來，生產隊一擔就給6分工，雖說那時10分工也只有6角錢，可一個勞動力一天也只能掙10分工啊！這個惹人眼饞的工分，夠讓我血涌心跳的。盡管我不是正式社員，我想如果能把糞尿挑回來，工分記給媽媽總算可以吧？

那天起了個大早，進城收糞尿，轉了兩條大街，串了幾條小巷，誰知各路關隘要道早有人放了糞桶，有的地方還有人拄著扁擔崗哨般地嚴密守候著，看來弄幾工分不容易。挑糞尿也有師傅。我悻悻然，挑著糞桶無奈地悠蕩。忽而，不遠處的深巷里傳來一聲“糞尿要啵——”，叫聲剛落，早有幾家居民喊道：“這里倒糞尿！”看了這情景我竊喜，仿佛盜得了打開財寶門的咒語，便走到居民稠密區也學著一聲“糞尿要啵——”長喊。這時，也有人提著馬桶尿罐來倒糞尿，還有人站在家門口喊，倒糞尿！我喜滋滋跑過去，撿到喜鵲蛋似的抱來尿罐。“撲通”一下，糞尿倒進糞桶里……

裝好一滿擔后，我便挑起擔子上了路。第一次挑這么重的擔子我感到吃力，身子沉沉的，腿像灌了鉛嘴里吐著粗氣，沒走了幾步渾身發熱，接著就是大汗淋漓。衣服濕透了，我脫光了身子，太累了，嘴里還叨念著一、二、三……堅持往前走。汗流完了，熱烘烘的身上留下一層白白的鹽漬，實在太累了，我無奈地放下擔子，眼瞪瞪地望著鉛灰色天空下那條直通家鄉的道路發愣。北風嗚嗚地叫著，我實在是挑不動了。我想休息，我真想就地躺下，好好睡一覺。就在我萬般無奈的時候，一位老人不聲不響地走過來把我的糞擔挑在肩上……之后，我要給他工分，他說什么也不肯要。他還告誡我，年紀小，不要挑多了，當心會壓壞嫩骨頭的！

不多久，我能將一擔糞尿從城里挑回家了，我還從收糞尿的勞作中悟出了某些道道：收糞去得早，堅持天天到班，風雨無阻，節假日也不休息，年紀雖小可腳步勤快，我牢記著鄉下人的一句俗語：伢兒的勁去了有來的，只要別人一聲招呼“倒糞尿！”我便疾步跑去主動接過馬桶尿罐。那時我根本就不忌諱糞尿臭臟的，真恨不能天底下的糞盡歸我一人統收。為了多收集糞尿，我嘴巴子也甜了。蒼顏白發，蹣跚走路的叫她奶奶；梳披頭，中年半紀的稱伯母；年紀輕一點的就喊嬸嬸……有些雙職工上班早，馬桶尿罐放在門邊，我給他們倒后洗凈放好，有閑余的時候還主動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們很感激，常有城里的人拿我教育子女說，看人家鄉里的伢兒都進城挑糞來了，你還彎著屁股睡覺呢！有時說得我也不好意思。他們常向我問起鄉下年成怎么樣？遭災了沒有？當聽到年成好時，總要謝天謝地幾句，當聽到受了什么災害時又免不了一些擔憂，嘮叨幾句：鄉下人辛苦，黃汗一把，黑汗一把，種幾粒糧食也不容易；還常唬那些不愛惜糧食的孩子道，撒飯羅，怕不怕雷打！有時與他們拉起家事，當他們聽到我父親去世早，弟妹幾個，一家全憑母親一人支撐時，少不了一番憐憫同情，惹得我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常有好心的叔叔、伯伯順路挑起我的糞擔，送我一程……

經過一段收糞尿的生活，我的身子骨仿佛硬朗多了，只是雙手被風霜雨雪剝蝕得一道道裂口，手背上還生出許多凍瘡。凍瘡紅腫腫的，裂縫中淌著血，血又結成黑黑的痂，火辣辣的疼。一位好心的城里人給我一盒蛤蜊油，我挑出一團擦擦，那雙手又黑又亮。我仔細打量著自己那雙烏龜爪子，似乎覺得這手不僅能撿破爛，也能收糞尿，不，天底下任何困難的事我都不怕，我都能干。

那年我就憑著那股收糞尿的勇氣和精神考入了大學殿堂。一晃好些年過去了，如今許多少年時代的故事都已褪色，唯獨收糞尿那段往事猶如經歷歲月風塵的鏡片，一經擦拭，又清晰地浮在眼前，一次次照亮我靈魂的原野，激起我感情的風暴；一次又一撞擊出我情感的閃電，照亮我一段段人生之路。還有那城里人、鄉下人的純真、質樸，他們的熱膽衷腸，又像一壇米酒深埋在我記憶的窯土里。經過歲月的醞釀、泥土的養育終于釀成了一壇深窯里的陳年好酒，薰陶了我溫馨的愛的春暉。

人生最易度過的是光陰，最難忘的是艱辛和友情。我常常還去那挑過糞尿的地方看看。盡管這里再也沒有了昔日的蹤跡，當年稠密的居民住宅區如今已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原先那碧綠的菜地也蓋起了小洋房，我挑糞尿曾經走過的鄉路也變成了通坦的水泥大道。糞尿的作用已被世人遺忘，“糞尿要啵”的呼喊也成為了遙遠的歷史。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