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我不能忘懷的兩個女人

母親

每當提筆想寫俺娘，筆底下全沒了文字，只有鉆心地痛，醃心的淚。

母親走進這個家的時候，已經有了俺哥和俺姐，我也隨著喊嬸。母親臨死的時候，也沒聽到我喊她一聲娘。爹是個讀書人，干農活半半竅兒。地里搖耬撒種、場里揚場放磙，全依仗著俺娘。興拿工分了，娘是生產隊女勞力中最高的，爹卻是男勞力中最低的。從我記事兒，娘地里忙了忙家里，從沒聽她說過一聲累。

自打我抓進監獄后，娘的身體一下子垮了。來回七八十里，幾次去沈丘監獄看我，都沒能見到。最后一次娘癱倒在回家的路上，爬爬挪挪地天黑才到家，自此一病不起。娘精神失常了，每次從食堂打回飯，娘都護住，急得我弟弟在一旁哭。娘說，給你哥留著吧，他在監獄里吃不飽的呀……

娘就在這護著一盆盆的清湯中、在饑餓中、在痛苦地掛牽中，死去了……

我走出監獄，娘已經死去三年。我爹和我妹妹怕我在獄中傷心，一直沒告訴我。

如今，我怕我的家人、我的兒女陪著我傷心，我總在夜里跑到娘的墳前，趴在娘的墳上。

對著九泉下的娘，我哭喊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娘啊，你不該生我這個兒子……

月蘭

月蘭是我的妻子。

她離開這個家，離開我，已經21年了。

她是在我無法再繼續上學，一心要休學回家侍奉父親，照管弟弟的時候走進我家的。走出了監獄，恢復了我的團籍、學籍，二十六歲的我去淮陽師范重新上了二年級。可剛上幾個月我堅決要休學。開始不想要我復學的李松齋校長又極力勸阻我不要休學，之后又讓團委書記李德昌和我談話，做我的工作。

你、你為啥要休學？

我、我得回家侍奉俺爹。俺妹妹出閣了，家里沒個女的。

你、你是個女的嗎？你回家，管、管個啥護？

忽然從里間里傳出了女人的笑聲。李德昌書記看看我。

我心里明白，這倆女的，是笑話俺倆說話哩。咋就這么巧，李書記和我都有些口吃，也不知他學我，或是我學他，有一種相聲味道，自然形成幽默，難免產生笑料。

發笑的兩位，其中就有月蘭，最后成為我的妻子。原來李德昌曾在月蘭的村住過隊，這次月蘭趁進城開會的機會拉著個老鄉找李德昌打聽個學生。李德昌明白她的意思，說，正好，這個學生找我要求休學哩。月蘭問，為啥？李說，你進里間去，聽聽就知道了。就這樣，月蘭沒有聽公社書記的勸阻，拋棄了淮陽縣人大代表和貧協主席的政治待遇，帶著一箱一桌，渡過潁河來到項城，來到我家，得以讓我完成學業。

可畢業后，未讓我回項城，留在了淮陽縣文教局。

不久命運再一次捉弄了我。一連串的不公平待遇使我產生了自殺的念頭，一天也不想活。活著，總給親人帶來苦難，只剩死了嗎？滿腦子都是人生的問號和嘆號。

強烈的罪惡感讓我日夜難眠，又要連累我的親人了，怕連累剛結婚不久的月蘭，更怕父親經不住再一次打擊……難挨的一天天，吃不去飯，睡不好覺，身心都到了無力支撐的地步。

這時候，一個人在暗地里關注著我。她是文革領導小組成員之一，一個尚未結婚的女教師。

她每一天或早來，或晚走，借機接近我，傳遞著一些信息。

忽然彈給我一個紙蛋兒，萬不可死，要不，你永遠洗不白你的人生。

有時又遞一個紙條兒，明天讓你交待×××，你萬不可隨意承認，也不可硬頂，免受皮肉之苦……

她家緊靠城湖，她讓她媽三天兩頭送些炸好的魚蝦，用紙包好，借故監督我寫檢查時送給我。紙條上寫著，一定要吃飯！有了身體，就有未來。正是三伏暑熱天氣，讓我躺在一個潮濕的角落，我得了陰囊濕疹，又不能及時診治，很快發了炎，膿水順著我的長褲流著。(我只有一條長褲和一條短褲，批斗我時，不允許我穿短褲。)她又讓她媽給我做了一條長褲和一條短褲……

終于挺過了八十三天，形勢有了新的變化，允許我回家了。

可我的心中又裝進了一個人，一個給我暗地里遞紙條的女孩。最瞞不住的就是自己的妻子。

月蘭說，說吧，是誰？

我無言以對地向雨中跑去。

月蘭拉住我問，霹靂火閃的，去哪？

我原原本本地講給了她。

月蘭冷靜地說，咱得感謝人家，你要是想不開走了，咱這個家咋辦？你叫我咋辦？

后來，月蘭背著我找到了這位老師。最后她倆成了干姊妹。她結婚去了鄭州，月蘭給她套雙被子，又做了件大衣。(當時棉花和布證是很難弄的。)

有年雪天，我正偎依在床上看書，忽聽月蘭說，李泓，我給你請來個貴客，你看是誰？

進屋一看，原來是貞！我與貞從小學到初中是不同級的同學，同學中流傳著我們的故事(我有另文著筆)。

原來貞因家事正愁眉不展，月蘭便把她拽家來了，并說，今晌午別走，你們老同學說說話，我做飯去！

這就是月蘭。

如今，一想到她，我就耐不住良心的敲打，一個人關在屋里，聽著《江河水》，聽著《漢宮秋月》，盡情地哭一場。沒有更多的文字寫給她，只有一首藏頭詩聊以自慰。

七律·思念

賢能塑就品堂堂，

惠女辛勤濟四鄉。

月落春江留冷夜，

蘭飄九闕布靈光。

經天緯地濤濤淚，

世故人情熱熱腸。

永念卿卿復我我，

年年祭奠有心香。

責任編輯：蔣建偉

題圖攝影：周代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