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80年代初,我在羅湖區政府接待科任職時,最常帶客人參觀的地方有兩處,漁民村和沙頭角中英街。
漁民村是羅湖口岸西側的一個邊境小漁村,有20多戶人家。深圳成立特區后,漁民村的面貌開始快速變化,1982年已是萬元戶村。20多座新建的小樓,像是變魔法似地冒出來的,從村口羅列到邊境鐵絲網邊。鄧小平、胡耀邦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先后到這里視察,對村子的變化都動了感情。一個邊境小漁村很快就名揚全國,成為宣傳特區的典型。每次我們總是先到文化室聽情況匯報,然后去參觀新村建設和村辦工廠,村委干部一遍又一遍地介紹,客人們都露出渴望的眼神,很認真地看,認真地聽,認真地記。真讓我有一種滿足感。
中英街是沙頭角南面的一條小街,長不過兩三百米。街中央有一條白色的分道線。分道線的西南側是香港新界,由英國管治;東北側由中方管治。成為一街兩制,中、英分管的一條特殊街道。中英街的兩旁是花花綠綠的商鋪,陳列著包裝精美的日用商品,有服裝、鞋襪、牙膏肥皂,有水果、糖果餅干、即食面,還有金銀首飾,價廉物美。改革開放初期,赴港出國對普通人來說還是禁區。因而每天辦證到中英街的人很多。中方的管理人員會沿街吆喝類似的警告——不準越線,違者處罰。但街上人流擁擠,實際上吆喝歸吆喝,大多數人都混著越線到港方商鋪購物。我陪同的客人都揣著一顆好奇心,到了這里都很興奮,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買。在驅車來回的羅沙路上,我特別來精神,一遍又一遍地為客人訴說沿途看到的事物,拿出蓮塘、羅芳、羅湖幾個邊境農村的經濟增長數字炫耀一番。人呀,即使到了中年,也難以脫俗,總有點虛榮。
羅沙路的南側有一道鐵絲網,特別扎眼。鐵絲網的南面是香港新界,北面是深圳羅湖和沙頭角。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1842年8月29日,兵臨南京城下的英軍迫使清朝政府簽訂《南京條約》,1860年10月24日又簽訂《北京條約》。根據兩個條約,英國先后侵占香港島和南九龍半島,據為割讓地。1898年6月9日,再簽訂《拓展香港界址專條》,使新界劃入香港。新界就是英國人新租借的土地,為期99年,至1997年6月30日止。新界位于原寶安縣的南部,包括大嶼山等200多個島嶼,面積975.1平方公里,農田4500畝,占原寶安縣面積三分之二。1952年中英關系惡化,英方開始從沙頭角至羅湖橋的邊界樹起長約27公里的鐵絲網。1個半世紀以來,在這閃著寒光的鐵絲網兩旁,有多少大起大落的歷史被湮沒,又有多少人間傷痛被雨打風吹去。戰爭是弱肉強食的戰爭,條約是不平等的條約。在這里,不見國家和民族的尊嚴,只有殖民主義者赤裸裸的霸權和欲望。
老實說,至今我仍有那種歷史情結。但上世紀進入80年代后,鐵絲網兩邊確實有了很大的改變,北面的深圳特區正在迅速崛起;南面香港也更加繁榮了。上世紀60、70年代逃港謀生的深圳人許多已陸續返回家鄉定居。世事難料呀,真讓我有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好像是1985年夏天,《特區報》開辟了一個“港深經濟合作論壇”,我應征寫了篇文章,記得上面有這些句子:“香港與深圳一衣帶水,隔網相望,一橋相通。香港居民與深圳原居民許多都有血緣關系。香港居民是我們的骨肉同胞,血濃于水呀!”“發展兩地經濟同樣凝聚了港深同胞的一片深情。深圳、羅湖走的是一條發展外向型經濟的道路,多年來,在利用外資方面,港商投資一直居第一位,功不可沒。”文章見報后,還在辦公室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爭論。搞理論出身的老陳對我說:“港商本質上是唯利是圖,來這里投資是為了賺錢,可不是什么感情投資,有些界限是永遠不能模糊的。”我回答說:“我們深圳、羅湖不也賺了錢嗎?還引進了先進設備和先進的管理經驗,解決了許多人就業,這既是經濟上的收獲,也是感情上的收獲,這就叫合作、叫雙贏!”那時候,類似觀念上的碰撞還真夠尖銳的。
次年春節剛過,我第一次跨過羅湖橋,到香港參加羅湖區舉辦的春茗團拜會。在尖沙咀下車時,已是下午3時,天是陰晴交替,海風散漫,城市廣場的花草樹木已抽枝發芽,長出新葉。四周是一片科幻世界,高樓挨著高樓,商店挨著商店,汽車挨著汽車,人頭挨著人頭。在這個樓高路窄的繁華都市里,汽車在街上呼嘯而過,走路的行人三步并作兩步。快節奏大概就是香港人工作和生活的基本方式和態度。我覺得這是我在街上看到的與眾不同的最感人的東西。香港的活力是多么充沛啊!
1997年7月1日,發生了一件舉世矚目的大事——香港回歸。解放軍途經羅湖的深南東路和文錦路于凌晨從文錦渡海關進駐香港。6月30日晚上,雨大一陣小一陣,我以聯絡員的身份穿梭于人民南路口與文錦路口。街道是坦坦蕩蕩的街道,路旁是人海、花海、旗海。11點多,車隊徐徐開過,年輕的官兵身著淺綠色軍裝,列隊站在敞蓬軍車上,多么的帥氣,多么的威武。車隊所到之處,一片沸騰,口號聲、歌聲、鑼鼓聲此起彼伏,鮮花和國旗在夜空中飛舞。我的聲音啞了,手臂酸了。那時的深南路、文錦路真是激情澎湃呀!
第二天,羅湖區在深南路掛出巨幅標語:“香港,早安!”是對香港同胞的深情問候,是對香港回歸的良好祝愿。寥寥4個字,又涵蓋著怎樣復雜的感情!
我已經多年沒去過香港。其實那里值得去轉的地方很多。我幾乎每天都看香港電視,看香港新聞。前些年,先是股票風波,接著是非典、禽流感,后來是民主政制發展的爭論,鬧得有點沸沸揚揚。老實說,還真讓人有點擔心。但是香港挺過來了。與10年前相比,香港民眾變得對前途更有信心了,30萬移居海外的香港人又回歸香港創業。
今年夏天,我出國探親,特意在香港作短暫逗留。第二天起了個大早,趕到金紫荊廣場,已有100多人等候觀看升旗儀式。海風依舊散漫,天是晴雨變幻。當鮮艷的五星紅旗和絢麗的香港區旗在國歌聲中冉冉升起的時候,我居然熱淚盈眶。原來,人上了年紀就是這樣的容易動情。我請身旁的游人幫我拍照,背景就是金紫荊廣場。剛按下快門,雨點就打下來了,剎時,維多利亞港海面濺起白花花的一片。不能再到什么別的地方游覽了。便打了個電話,約見在香港《文匯報》當記者的一位老朋友。
我們在彌敦道的一家茶餐廳找到臨窗的位置坐下來,隨意叫了幾個茶點,便聊了起來。我們都感嘆于香港問題的敏感,感嘆于國際背景的復雜。我對朋友說:“香港經歷1個半世紀的殖民統治是它的宿命,回歸又是它的必然。不然,就不成其為香港。”我們談起世人對香港10年回歸的關注,談起鋪天蓋地的新聞報導和評論文章。我說,最出彩的是美國權威雜志《時代周刊》。13年前,它的姊妹雜志《財富》判定“回歸將令香港死亡”。最近出版的《時代周刊》卻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回歸不但沒有令香港死亡,香港甚至比以前更有活力”。美國人跟香港的歷史恩怨沒有多少關系,我相信他們這個結論是客觀的、公正的。我想,能不能把這個結論刻在石碑上,就豎在金紫荊廣場,讓香港人和來這里的游人都能看到。我的想法似乎有點唐突,甚至還會招人笑話,但是我仍然堅持。因為活力是香港的靈魂,活力四射的香港肯定美麗。北面的深圳也因為富于活力而美麗。但他們之間又有不同之處,深圳是個年輕的城市,香港則是一個正在脫胎換骨的城市,殖民痕跡正在漸漸消失。
離開茶餐廳時,天已放晴,突然有了燦爛的陽光。彌敦道已是干一塊,濕一塊。臨近“七·一”,街上的喜慶氣息也彌漫開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