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明山鄉土散文

好人曾廣禧

抗戰時丁坊村里有一大戶人家，戶主叫做曾廣顏。其子曾安民，是國民黨的副團長。廣顏和兒子卻政見信仰不同，思想激進，在村里組織成立了農民協會并自任主席，成立之日遍邀鄉紳參加。大會上廣顏慷慨激昂地發表講話，宣揚共產思想，說兄妹亦可成親。村上另一鄉紳名曾廣禧者，聞之大搖其頭，直斥廣顏“放狗屁”。廣顏頓覺面上無光，心中暗暗惱恨廣禧拆他的臺，決計要殺廣禧。當時情形危急，而廣禧卻懵然不知。廣禧有個學生借斟茶的機會，在手掌中書“快逃”二字示之。廣禧大驚，借口如廁，逃往野湖邊金雞嶺的仙人洞。洞中石床石凳石椅等一應俱全。藏匿洞中三月，直至廣顏被國民黨捉住，準備槍殺于白橋的烏龜沖，廣禧始出洞，須發已全然斑白。

回至村中，廣禧即讓人備轎，要趕往白橋救廣顏。其二姨太聽到先生要救廣顏，不禁破口大罵，說人家要殺你，你反而救他，是嫌洞中住得不夠嗎？廣禧搖頭說，“真乃婦人之見也。怎么說廣顏也是岳郡聯中畢業，村上出一個人才不容易啊！”于是備了兩班人輪流抬轎，急急往刑場趕去，但途中已聞槍響。轎夫問廣禧，槍響了，還去嗎？廣禧嘆息說，響了也要去。到了刑場他對行行的國民黨大隊長說，“殺得好啊！前個前走，后個后走。不信你看著吧！”那意思是說，你殺吧，只不過是一個先走、一個后走而已。

果不其然，幾個月后該大隊長被共產黨槍殺。

廣禧，生于1891年，字福康，自號谷芳。家有恒產，世業儒。其父慎莊，為廩生，以飽學名重一方。曾廣禧就是我爺爺。

爺爺一生事例在鄉中流傳甚廣，在當時的臨湘縣，他剛正耿介，學識淵博，聲望顯赫，是一個有民族氣節的人，頗受人們敬重。據《曾谷芳先生傳略》記載，爺爺“幼從祖磊繁習經史，為古文辭，積學甚富，所作皆燦然可觀，時人以為取功名如拾芥耳，會廢科舉，興學校，先生以厚積就新學，卓然為高材生，最后畢業于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而登臨湘縣學教席。先后任臨湘縣立高等小學校長，縣立初級中學暨師范學校訓育主任兼國文教師，旋任岳郡聯立師范學校國文教師。”到了抗戰初期，臨湘淪陷，爺爺乃閉門不出，題聯明志：“崇拜蒼水舜水，愿追皋羽所南。”為敵寇所側目。

當時臨湘許多政要都是爺爺的學生。利用自己的影響，爺爺一生救人無數。有鄉人犯事，人已拉到刑場準備槍決。其家人多方營救無果的情況下，旁人指點說，只有找康爹，方有指望。適逢爺爺外出豬嘴嶺。其家人問，康爹是何模樣？答曰，著長袍馬褂者必是。于是其家人急忙往豬嘴嶺走，途中見一長袍者，迎面跪下。長袍者問何事，家人說求先生救命。長袍者說，不能不能。原來此長袍者乃是徐屋的私塾老師叫梅博文。梅先生說，你快追，康爹就在前面。尋到我爺爺，爺爺二話不說，坐上轎子就往刑場趕，硬生生將鄉人從槍口下救了出來。影響所及，甚至路南一帶不相識的百姓，因事不遠百里也要尋著爺爺幫忙。凡是官吏不能解決的糾紛，經常請出他來裁奪。

《曾谷芳先生傳略》載：“在國民黨清黨時期，獨以其國民黨員之名義及知名人士之身份，對受害知識分子，護佑營救，多所保全。于鄉里細民亦然。”“當時鄉人涉訟，不肯經官，惟邀宴縉紳父老，憑斷曲直。先生偶亦應邀而至，則群議皆息，惟聽先生。先生不為苛細，但求息事寧人，是非必明，處置從寬，鄉鄰無不悅服，稱之為‘康菩薩’”。

我沒有見過爺爺。在父親很小的時候，我爺爺和奶奶就去世了。按鄉下的稱呼，奶奶我們稱為細爹。我對爺爺和奶奶這個名字完全沒有概念。但我另外還有一個細爹，她就是爺爺的二姨太，小的時候帶過我。

細爹是老縣城陸城有名的大戶洪家的千金小姐。當時爺爺在臨湘縣立中學教書，結識了這位洪家小姐。一見之下，洪家小姐就暗暗喜歡上了爺爺。有好事者為洪家小姐設了一個局，請爺爺喝酒，將他灌了個酩酊大醉。爺爺一覺醒來，發現睡在洪家小姐的閨房里。事已至此，不能毀了人家的名節，只能娶了她。娶過來幾年后，大姨太也就是我親奶奶就去世了。

細爹是個裹過小腳的女人。她話語不多，經常是搬著個椅子坐在門口，做些針線活，形狀郁郁寡歡。后來細爹去世，孤獨地葬在對門坡山上，沒有和爺爺葬在一起。

據家人講述，曾氏家族一直人丁不旺。我的太爹是從暗子沖承繼過來的。到了我爺爺的上一輩，我們叫做老爹老媽的那一代，老媽育了十幾個子女，卻只有一個存活了下來，就是我爺爺。老媽認為自己前世冤孽太重，于是在生下我爺爺后，在一個叫做虎形山的地方，用50石田地買了一塊地興建廟宇，老媽在此出家吃齋直到終老。后來爺爺生下我父親，又是一代單傳，但我父親卻一下養育了六個子女，家人將此歸因于老媽積下的陰德。每年祭祖，我們一定要去老媽墳前祭奠。在虎形山腳下的山凹里，就是老媽出家的地方，寺廟已不復存在，只生著萋萋的芳草。

爺爺一生好酒，寫過《湘江泛棹記》、《游君山記》等詩文，亦曾獲某國際組織征文首獎。有些家業田產，但到解放前僅剩下10石，算得上中產階級。在內憂外患日亟之時，爺爺實不能自主其命運，乃縱情自適，彌天憂憤，一發于詩。他的詩文曾由父親編纂成集，臨湘名人吳競作序。吳稱其詩文“詞彩紛披，征引贍博，如春日風光，花團錦簇，芳草綿芊”。《吟壇名家錄》（中國新聞出版社）收錄爺爺詩兩首：

嶙峋雜石長蒼苔，竹菊青黃次第開。獨有荒雞棲自在，午炊正熟未歸來。

《題向繼弩畫》一詩

荏苒人間四四春，殘燈自對影縱橫。詩書敢詡承先業，志愿難酬拂素心。利鎖名韁都幻境，閑云野鶴認芳鄰。年來看罷滄桑事，始信蒙莊閱歷深。

《四四初度書懷》一詩

讀《題向繼弩畫》，恍若回到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農村生活怡然自得，似乎沒有人打擾。然而這種生活只是文人一廂情愿的夢想。在日寇肆虐、臨湘淪陷之際，作為一個讀書人，“敢攖強敵之鋒，卒以此賈禍”，被日寇焚毀家業而不顧，可謂難能可貴。《曾谷芳先生傳略》記載，在房屋被日寇焚毀之后，“先生歸對廢墟，從容語人曰：幸拙作手稿，先人舊著及新釀數甕先期移出，日人徒毀我室耳，夫亦何害！人識先生曠達，而不知其憂國之深也。終以憂憤成疾，未及見抗日戰爭之勝利，而于1944年卒于家，享年五十四歲。”

爺爺去世后，吳競撰寫墓志銘曰：“豐其才而艱其遇，博其文而吝其年，理不可知，命豈其然？昊天夢夢，又奚疑焉。”曾一挽曰：“抱膝長吟意未終，入山也覺世難容。劉伶酒德斯為美，子固詩才亦自雄。罵賊家殉窮寇火，詠沂人在舞雩風，門墻我豈閑桃李，獨負春光作育功。”

據說，爺爺死后，大群白鷺在我家祖墳地棲居三年。鄉人說，那是白鷺在為爺爺守孝呢！

昭旺與菊花

又到了花溪河漲水的時候。單身漢子昭旺坐在岸邊，望著河水打著卷兒，青草和紅色的桃花在漩渦中時隱時現，飄向下游去了。明天村上又要準備一年一度的龍舟賽。昭旺覺得心中飄飄渺渺，不知道菊花到時會不會來看龍舟，又不知道給她說的事兒會不會應允。

七年前，也是這個季節，花溪河兩岸的桃花開得燦燦漫漫。昭旺背著包裹，沿著河岸準備去岳陽做生意，在一片滿是鵝卵石的淺水灘，聽到有人在唱著江南鄉下的一首情歌：

奴在繡房中繡花綾

忽聽得我的媽媽娘叫奴一聲

她叫妹子洗菜心哪

索噠依子浪當

浪得索

她叫妹子洗菜心哪

小妹子下河

下河洗菜心哪

跌咯戒箍子

一只一錢八九分

跌得奴家就好傷心哪

索噠依子浪當

浪得索

跌得奴家好心痛哪

哪一位年少的哥哥撿了奴的戒箍子啊

許他的燒酒有大半斤

還有瓜子和落花生哪

索噠依子浪當

浪得索

小妹子與他結為呀婚哪

索噠依子浪當

浪得索

小妹子與他結為呀婚哪

循著歌聲，昭旺見到正在河邊青石板上洗衣裳的菊花，挺俊俏的一個女子，一對柳葉眉下水汪汪的眼睛顧盼生情。她用棒槌一下一下打著衣裳，不時抬起頭來，用白皙的手梳理著一頭長發。昭旺心中覺得躁動不安，曲曲折折地近上身來，看著菊花嬉皮笑臉地唱出一首江南漢子常掛在嘴邊的淫邪小曲：

南風冇得北風涼，

家花冇得野花香，

家花有風香十里，

野花無風自然香。

菊花頓時羞紅了臉，這個狗日的把我比作野花，當我是那種浪蕩的女人了。她抄起一支竹竿劈頭蓋臉就往昭旺打過來，昭旺像落荒的野狗奪路而逃，菊花沿著河岸緊追著昭旺打。菊花罵道：“你這條發情的野狗，再敢調戲老娘，看我不宰了你褲襠里的那玩意！”但昭旺卻記下了這個叫菊花的女人。當天偷偷地打聽，原來是村上廣順的堂客（老婆）。

一年后，鄉人們聽到曬谷坪上傳來一陣美妙的聲音，這聲音鄉下的鑼鼓奏不出來，村上最好的歌手也唱不出來。端著飯碗的人們扒拉著飯粒，循著聲音來到曬谷場上，只見一個青年上身穿著花襯衣，下身是一條寬蕩蕩的喇叭褲。原來是昭旺從岳陽城里回來了。但吸引人們眼光的，不是昭旺這身新奇的打扮，而是昭旺腳邊一部黑色的錄音機，裊裊的歌聲就從這個奇異的匣子里飄出來：“我的熱情，就像一盆火，燃燒了整個沙漠……”村上的后生聽著這近乎淫蕩的歌曲，咧開嘴傻笑，妹子們羞得臉都紅了。六嬸子說：“瞧他那流里流氣的德性。”向著昭旺吐了一口濃稠的口水。

昭旺提著一個尼龍包，包上印著兩個字“上海”，嘖嘖，上海貨！昭旺像變魔術一樣，從包里掏出一件件衣服，還有女人們喜歡的絲巾。昭旺口里噴著唾沫星子說：“妹子們，這些件件都是上海貨，弄來可不容易。要買的趕緊了。”一問價，女人們就“嘖嘖”驚呼起來。女人們說：“昭旺哥，你是跑大世界的，少賺幾個錢有什么大不了的。”昭旺受到一幫女子如此的尊敬，有些得意，大方地說：“行，就算我貼本做生意，鄉里鄉親的，打什么緊。”眾人買了心頭喜好各自散去。菊花認出了這個被她打過、心思壞壞的男人。趁人不注意，昭旺偷偷塞了一條絲巾給菊花。菊花心慌意亂，內心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遠處的河道里傳來“咚咚鏘、咚咚鏘”的鑼鼓聲，隊友又在喊他了。這幾天龍舟隊日日在花溪河操練，準備奪回去年失去的錦標。“寧廢一年田，不輸一年船”，鄉下人把賽龍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恨恨地跺了一下河岸，壓下滿腹亂麻一樣的心思，就裝著輕松地回到隊里去了。

菊花心中同樣也是一團亂麻。她本來已經忘記了那個男人，但當他重新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心中立即又像扔進了一顆石頭激起了陣陣漣漪。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這個男人，但他身上的那種野性和壞壞的神情卻吸引了她，弄得她心慌意亂。當他提出要和自己“走路”時，不禁膽怯起來。“走吧，去岳陽，誰也不認識我們，我們自己討生活。”岳陽，那可是個大地方。去到大城市，就過上了一種完全不同的新生活，這不正是她一直向往的嗎？

自從被父母親做主，稀里糊涂和廣順結婚以后，菊花就再也沒有走出過村周圍十里路。每每看到那些從城里回來的花枝招展的女人，就艷羨不已，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但她可以不顧睡在身邊的男人，小艾呢，她可不能丟下她不管。今天白天，小艾就一直拉著她的手，吵著明天要去看龍舟。菊花拍著女兒的頭哄她說：“娘明天好忙。娘親給小艾煮雞蛋，小艾乖，明天陪娘在家里呆著好不好？”菊花特意在煮豬食的時候順便煮了幾個雞蛋。小艾撅起了小嘴，顯得悶悶不樂。“龍舟賽是個機會，我等著你。”昭旺的話又在她的耳邊響起，她幾乎已經下定決心了，她要離開村子，跟這個男人跑岳陽。

賽龍舟的地點就選在離村上二三里的茅草灘。說是龍舟，其實是打河草的草劃子，這年頭造一條龍船不容易，只能用草劃子來代替。當然，船頭沒有裝龍頭，船身上也沒有畫龍鱗。船正中矗立著一根木桿，由船頭、船尾分別拉著一根繩子系住木桿的頂端，繩子上一溜兒掛滿三角形的彩旗。龍船手們頭上系著頭巾。雙方隊員摩拳擦掌，準備一顯身手。兩岸的河堤上已是人山人海，懷著激動的心情等待著比賽的開始。

昭旺望著那條小路，等待著決定他命運的人出現。日上三竿，比賽即將開始，菊花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菊花呆坐在房中。遠處的鑼鼓聲、鞭炮聲，以及隱約可聞的劃手們的號子聲，不時震蕩著她的耳膜。她知道比賽已經開始，女兒哭著拉住她的手，央求娘帶她去看龍船。隨著喧鬧聲愈來愈小，菊花感覺幸福離她越來越遠。絕望占據了她的心，她抱起女兒，流著淚水說：“走吧，走吧，女兒，我們去看龍船，去了再也不要回來。”

剛剛爬上坳子嶺，就聽到人們喊：“出事了，出事了！”會出什么事呢？是比賽不公平發生了爭拗，還是岸上的小孩不留神掉進了水里？她決定不去想這些，最重要的是，她要快點見到昭旺，告訴他，她要和他一起走。

河邊圍著一大圈人，七嬸告訴她，有人落水了。她也不太在意，花溪河的男人個個是玩水的高手，不會有什么事的。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轉了一圈見不到昭旺，心里才有些慌亂。她在心里說，不會是昭旺，不會的，不會的！

人們抬著落水者出來，菊花從他的衣服一眼就看出，就是那個男人，對她唱著淫蕩的歌曲卻讓她的愛情真心萌動的男人。

落水的原因也很多。有人說，是賽前沒有祭拜龜神，龜神震怒之下頂翻了劃子。也有人說，賽前河道被人放置了木樁和爛魚網，昭旺跌落水被魚網纏住，否則，以他的水性，沒有理由淹死在花溪河里。

但也有人說，昭旺什么也不是，他是為情而死。

今又重陽

重陽于我的記憶，總是那個秋涼的黃昏，我坐在門前的石階上，守候著母親從事農活回來。母親將懷抱的幾束艾蒿，斜斜地插在大門兩側的泥縫里。這種植物氣味辛辣，枝葉粗礪。我使勁揉著被這種氣味刺激得忍不住要打噴嚏的鼻孔，大聲說：“哎呀，真臭死人了！”但習慣以后就不再覺得臭，而是讓人心清氣爽，不像椿樹，日頭照耀下散發出的那種氣味是真的臭，聞著惡心。

村子彌漫在艾蒿的氣味里，頭腦中的濁氣會被驅散。鄉人認為，艾蒿能辟邪，能驅趕污濁的東西，比如“綠麻公”，也就是綠頭蒼蠅。小時候最討厭綠麻公，飯菜做好了，你還沒嘗一口，它就叮上了，你氣急敗壞地追趕，一巴掌下去，菜碗打翻了，它卻不慌不忙地飛走了。家里掛幾條艾蒿，綠麻公就少了很多。母親新釀的豆豉，放到日頭下曬，會吸引眾多的綠麻公。這時候母親就在豆豉底下覆蓋一層艾蒿，既驅趕了綠麻公，又不至于曬硬了豆豉。艾蒿的這種氣味，成為了我對重陽的獨特記憶。

今天又是重陽節。晚飯后，兒子預習功課，正是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兒子朗朗讀著“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卻不明白這首詩的意思。旁邊的我心情難平。母親的名字叫重珍，取“重陽珍重”的意思，因為母親的生日正逢重陽節。

母親說：“以后你們兄弟不論離得多遠，不見面沒關系，但心里面要記得。”只有一個詞“記得”，已經包含太多的內容。

上海的舅父打電話來，說：“今天是你母親的生日，記得嗎？”電話那邊年邁的舅父聲音哽咽著，“我想你媽了。”

這時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一個垂垂老者，對一個晚輩說出了一句純真得讓人揪心的話。舅父客居上海多年，身體每況愈下，已不能回故鄉。而他的兄妹，我的大舅父和母親已先他而去，此種傷感，電話這頭的我也能深深地感到。

母親在世前的一個重陽，家鄉秋風漸起。母親和舅母幾個孀居的老人，在天剛蒙蒙亮時起程，爬上了臨湘縣城最高的五尖大山，一座海拔200米的山峰。一天時間來回，對年輕人來說也充滿了艱辛。我一直不敢相信母親會爬得上這座山。

母親樂嗬嗬地給我說：“明生，我也爬上五尖大山了。在岳姑大仙前，我求了一個簽。算命的說，你很快就有個好姻緣，生貴子。”母親一直為這件事很驕傲，因為她所祈望的很快成為了現實。

母親說：“我再不拜岳姑大仙，等老硬了就爬不到五尖大山了。趁這副老骨頭還有點用，我就趕上去了。”

母親是拼了命來為子女們祈福。江南人信鬼神，母親在生活忙碌的時候，從來不搞這些。但年老后卻在家里供奉起了觀音菩薩，用一個布幔將菩薩像遮掩起來，天天上香。

我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撐著母親，登上那座高高的山，只為了給他的子女們一個祝福。她不知道生命何時會突然終結。六個子女里面，只有我還未結婚生子，母親想在有生之年，看到這一切成為現實。盡管是一個虛無的預言，都能夠讓她感到欣慰。她憑著自己身體的勞役，終于可以為她的子女們做點什么。她似乎因此而看到了子女們將來美好的前程。一個身體孱弱年近七十的老人，她能做的也許只是這些。

嶺南的重陽，總是多雨水的時節，心也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母親去世幾年了，在紛煩的生活中，我似乎已忘卻了母親，卻在某個時候內心猛然驚醒。每每在這個日子，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心情會低落。離開故鄉許多年，重陽節讓我想念母親和故鄉，甚至是兒時那種冷清的氛圍。

在繁復的夢里，會突然見到母親，然后驚醒過來，枕邊留下洇濕的一攤淚水。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