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版的女兒會

一

我的故鄉是一個有了300多歲的小鎮，就像被三雙巨手合捧的一輪月亮，被托舉在1900多米的山顛。

小鎮的“丁”字街，站在八仙峰頂俯視，就像背腳子的一根打杵，甩在那個盆地里，打杵落地生根，長出一個穿山木質結構干欄建筑的家族，就是一個古容米部落向東西方向遷徙的驛站、就是一顆鑲嵌在三峽通往湖南古鹽道的明珠。于是，巴蜀文化、楚文化、大西南多民族文化在這里碰撞、交融，創造、演繹了“女兒會”這一朵文化藝術的奇葩。那浪漫美麗和古樸神秘都是人們對生活的熱情和渴望，那粗獷豪邁以及溫婉娟秀都是人性激情的本質體現，充分展示了生命之光崇高的藝術魅力和永恒的激勵精神?！芭畠簳弊⒅匕盐找粋€山地民族“生存、生活、生殖”憂患意識的超前性，在無盡的遐想中去探索世界、美化世界。

女兒會，一次以女人為主題，以貿易為載體的聚會。

女兒會，一年僅有一天男女想做什么就可做什么的幽會。

女兒會，一臺情意綿綿的互傾愛慕、互吐衷情、互定終身的歌會。

二

我爺爺曾繪聲繪色地給我描述過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個女兒會的情景。

1950年農歷七月十二女兒會，石窯街好熱鬧，這天，政府借助趕女兒會的熱鬧，舉辦了慶祝人民翻身得解放的歌詠會和秧歌會，給女兒會賦予了嶄新的內涵。那天，連續的陰雨過后恰恰放晴，來自四縣邊區的人民來趕女兒會，足有1萬多人，把個丁字街擠得水泄不通，多數是女人，女人壓斷街。我幼小的記憶里，在丁字街下街出口處有一龍頭石拱橋，石拱橋下100多米處有一座風雨橋，風雨橋至百年龍頭老石橋有100多米寬的石板平地，一條小河從石板平地的地縫里穿過，把平地分為兩半，好像棋盤中的“界河”，石拱橋和風雨橋又把兩塊平地連為一體。平地上大小不等的石頭恰好是64個，這些石頭就像棋子一樣擺放在“象棋盤”（河兩邊石板）上，被稱為“棋盤地”。擁抱著石窯集鎮的八座山峰被稱為“八仙峰”。按照風水學的觀點，我的故鄉石窯，是一個八仙下棋的寶地。古人也圍繞這個風水寶地，創編了一個張果老等八仙下棋的神話故事。

爺爺回憶，那天，身著節日盛裝的男女老少在街上比賽唱山歌，看誰的嗓子亮，看誰的山歌多。男人一進入棋盤地，女人立刻就用山歌調侃挑戰。不管怎么有陽剛之氣的男人那天總是羞羞答答的，總是被動的。石拱橋邊，除了以歌為媒、以歌傳情，女人還以兜售自己的手工繡品為由頭，與心上的人見面。繡品有兒童帽、風衣、抱裙、虎頭鞋，還有繡花枕頭、鋪蓋被面、帳檐、鞋墊、圍腰、荷包等，其手工精巧，圖案逼真，以“龍鳳呈祥”、“松鶴長鳴”、“喜鵲鬧梅”、“鴛鴦戲水”等象征愛情含意為主。

那天，姑娘們梳著長辮子、少婦們頭上挽著粑粑髻，上身穿著里長外短“三疊水”的大襟衣、外面圍著不同風格的圍裙、下身穿著青色或黑色的大腳褲、腳上是繡花鞋。圍裙上、裙帶子上，鞋面上的刺繡是花笑蝶舞、鳥飛龍騰，極富動感。石拱橋上還有買賣小吃和其它物品的。姑娘們與閨中女伴相邀，同小伙兒討價還價，試探深淺，結識相親；已婚少婦一邊做買賣，一邊與女伴交流刺繡工藝技巧，或交流各自的尋偶而最終未成眷屬的遺憾。一整天，街上人流如織，笑聲迭起，山歌纏綿。趕女兒會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男方給女方買定親彩禮。上年農歷七月十二在女兒會上送了定情物又得到家族同意的，今年雙方必須相約來趕女兒會，互贈禮物決定婚期。如有變化的也要來趕女兒會，通過媒人向對方說明原由，才能解除婚約。姑娘在女兒會上選定的對象，父母同意后，還要開族會商議決定，當然這是民國前的老規矩。姑娘小伙互送定情物一般都在下午，上午雙方認識后有了意思，下午才能大膽地送禮。已婚男女，與昔日的相好互贈禮物，并邀約幽會，也是行得通的，不管怎么送怎么見怎么做都是允許的。但過了這一天就行了，就會受到社會的譴責，視為偷嫖的另類。

這一天，是土家女人最有地位的一天，是她們在一年中絕對開心的一天。

三

1983年12月1日，鄂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成立，從女兒會故鄉走出去的一條土家漢子，當選為自治州首任州長，他就是李輝軒。1984年農歷七月十二，石窯組織了有史以來盛況空前的女兒會。州長率相關部門的領導，到石窯參加女兒會。州長站在丁字街向鄉親們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家鄉的女兒會是一枝獨秀，彰顯了女性文化的光輝，民族地區不但要保護好優秀的民族文化，還要讓這類有特色的民族風俗傳承下去，并大放異彩?！?/p>

州長的到來，使得新聞媒體、研究民俗的教授也隨同來到石窯。這次女兒會的盛況，被各大新聞媒體爭先恐后地刊載和轉載。教授們紛紛撰文，女兒會在很多所大學的學報上連篇累牘地刊登。故鄉女兒會生在故鄉長在故鄉已有300多年歷史，一直在深閨里無聲無息地呆著，期待著，無人問津。因為州長重視民族文化的建設，女兒會就在不經意之間，向世人揭開了神秘的面紗。

我參加了這一次女兒會，記憶中的五句子山歌在丁字街上、在木樓上、在風雨橋上、在山上唱得天昏地暗。

丁字街上唱：“遠望姐兒對我來，胸對胸來懷對懷，胸對胸來對個嘴，懷對懷來解裙帶，快些快些怕人來?！?/p>

風雨橋上唱：“遠望姐兒白漂漂，好似白絨包胡椒，胡椒雖小辣郎口，姐兒雖小抱郎腰，不成相思也成癆?！?/p>

山上也在唱：“遠望姐兒胖又胖，一對奶子像碓樁，小郎爬到碓樁上，一夜沖到大天亮，只恨太陽出東方?！?/p>

比興手法五句歌詞的浪漫，全部是男人唱給女人的，黃而不裸，俗而不賤，五句歌唱腔悠揚婉轉，唱得你身上發癢，唱得你心里發慌，唱得你神魂顛倒。

四

我的故鄉因為有了女兒會這脈永遠流淌的靈魂，大自然造化的靈山秀水才顯示出生命最原始的本色和活力。離老街兩公里的地方，有一天池，天池由一大一小兩個自然湖組成，后來被文人騷客們稱為荊楚尼斯湖——子母潭。母潭清澈的水面約有3000畝，像一面蛋圓鏡，映進四周群山的雄姿、映進紅花綠葉的愜意、映進藍天白云的情趣。繞潭一周，約有5000余米，潭邊突兀的石頭，千奇百怪，雜亂無章，大小不一，全是海底生物化石，就像一個海底生物博物館。潭中潭和大潭一樣圓，無棱無角，稱作子潭，一道約50米的弧形沙堤把子潭與浩渺的母潭隔開，沙堤正中有一缺口，子潭之水與母潭之水相連，子潭雖分割而治，自成一隅，但還是像依偎在母親襁褓里的嬰兒，構成了山水風光中特有的奇觀。在子潭方向一座山的山腰，有一溶洞，因洞口的一飛來石形似一頭牛，故稱犀牛洞。洞內鐘乳石倒懸，小洞密布又洞洞相通。這山、這水、這洞，是一個走了還想來的地方。這個神奇美麗的地方，就是女兒會聚會的最初場所。

200多年以前，石窯古街尚未形成，但已經形成了女兒會習俗，每年農歷七月十二，青年男女都不約而同地來這個地方對歌、尋偶，以物換物、以心換心。此時此刻，青年男女置身在巨大的彩色山水畫卷中，抬頭可見山景，俯首能賞水色，側耳可聽歌聲，伸手能觸碧波，那興致，那遐思，那春心，在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一天當中，人性的最高境界如夢似幻。

五

故鄉的女兒會，因為地域經濟快速高效地發展，而越來越引起各級決策者的高度重視。恩施市委、市政府把女兒會作為恩施“三張名片”之一舉全市之力進行品牌打造。經過幾年的不斷探索，不懈努力，女兒會的規模越來越大，內容越來越多，影響力越來越響，但非議也越來越多。公正地說，喜憂參半。我作為故鄉的游子，看到女兒會從故鄉“流浪”到梭布埡，“流浪”到州城，看到女兒會原生態的具有惟一性的經典內容，被歪曲得面目全非而感到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吹焦枢l見證女兒會發展的丁字老街，在現代文化的沖擊下，面臨消失在公共的記憶里，而感到一種心靈的陣痛。

我想，女兒會的文化現象作為一個品牌賦予旅游經濟的靈魂，把女兒會搬到景區和一個行政區域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是完全正確的，但要有一個準確的形象定位，要尊重一定的文化情愫，要有一套不能是偽民俗的活動內容。我說要把故鄉的丁字街保存下來，不是要強迫富裕起來后想追求時尚生活的老街的父老鄉親，非要住在古董里過著原始落后的生活，這未免太苛刻太不公平了。我們如果考慮一個既能把老街保存下來，又能滿足老街人追求新生活愿望的措施，豈不是兩全其美嗎？科學發展觀告訴我們，這個丁字老街是老態龍鐘了，但未來價值的標簽上，不敢想象那個驚人的數字。

我總擔心，故鄉絕版的女兒會，在打造文化大州的戰略中有走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