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情結的理想表達(評論)

對1990年以來的“散文時代”，文壇學界頗有爭議。誠如陳劍暉教授所言“作家散文觀念的現代化，散文藝術形式的多樣化，散文表達上的自由化”是這個時代散文繁榮的標志之一。這的確是中肯的論述，體現了散文文無定法、題材無所不包、筆法自由的文體特征，體現了散文無論筆觸伸向何方，寫作都必須復歸鮮活的生活實感和人的性靈，都必須與心靈與現實相對應，并充滿著普世關懷和人文情懷的散文精神。

在浮躁不安的時代，文學始終守護著心靈，心靈隱藏在身體的內部，是一個不容易抵達的隱秘幽深的地帶，只有那些有內在訴求的人，才能穿越喧囂聽見文學的聲音。于是，文學抵達了它的本義——心聲。無意中讀到曾明山的散文集《一個人的江南》（作家出版社2010年8月），竟會牽動我的情感，打動我的心靈。我聽到了一個心靈之音——喧嘩時代里一個清靜的聲音。那是一個身在鬧市，心遠當下，以道風禪意的“初心”與蕓蕓眾生感同身受時發出的心聲；一個想自己所想，做自己想做，遠離故土、生活在異鄉卻氣定神閑的人。

讀曾明山的筆下的鄉村即景與生活萬象，以及尋常人物，便能感受到他筆尖下這種平和的萬象，作者事事洞明，以平實的語言、機智內斂的敘說不斷開掘著那些家常而瑣碎、溫潤而細致的江南荊楚風物。曾明山不經意間讓他那些令人會意會心的事件、人物，于平淡無奇中不斷表現著生命的平常與無常、人性的深度與寬度。于是，司空見慣的生活表象、寧靜鮮活的民情世態，便直抵世道人心，令人掩卷難釋。一如曾明山的柔韌致密、一如自然現象的靜水深流，散文集《一個人的江南》映現的正是曾明山這份日益自覺的美學追求，以及不斷成熟的的藝術魅力。

曾明山的散文大多秉承楊朔提出的以“詩”的方式從事散文創作這一文脈，無論山水風貌、社會習俗、個人抒情述志，常以一事一議，詠物抒情，結尾升華，文以載道。他對現實與歷史在保持關照的同時，更多地敘談人生某一感受，文筆樸素而富有才情，頗領宋朝散文平易流暢、重于議論抒情的文風。如《結繩記》、《漁獵記》、《偷桃記》等篇什，在鮮活的生活實感中，長于寫人性之美；如《長江柳》、《大澤地人家》、《南湖探幽》等，在他遍寫荊楚秀水的篇章中，因透徹著作者獨特的人文解讀，而有物有智有情有詩；最令人動心的是他懷念親人的篇章，如《懷念母親》、《今又重陽》、《離別》、《守夜·上山》，以白描手法，真切描述一處處人性的柔軟、溫暖以及粗疏。“承受著苦難和貧窮”，作者在母親平凡、良善而辛苦的人生中，發現和體驗到生命的寬度和深度，發現了自己的個性乃至愧疚：“在母親生命掙扎的時候，我清醒著，心和母親連在一起。”質樸瓷實，那種穿透骨子血脈的痛徹，只有深切的母子情才能抵達。而且在這里不單純是一種親情，而是作者所描述的獨特體驗及其縫隙之中所透出的普遍性——我們總是面對現實無能為力時才痛悔愧疚。而令人心動之時，同樣牽動讀者懷想各自父母及其愧疚：我又欠了父母什么呢？我們感受到作者火一般燃燒的赤子之情，感受到文章抒情因敘述而充實，敘述也因抒情而深切，這是一首抒寫人間至情的詩。

回望過去，故土也許并沒有給曾明山帶來某些物質上的溫暖和富足，但扭在心中的故鄉情結和容納回憶的往事與點滴，足以讓他的思緒漫長，足夠讓他靈魂得以詩意的棲息。因為古老荊楚大地人文傳統的滋養以及多年的散文創作，曾明山一直把自己的藝術之根扎在生他養他的荊楚文化中。以特有的視角，從日常生活細節入手、從荊楚的生存和精神狀況，到今天變遷中人性的復雜性，曾明山忠實于自己的生活經驗，并以出色的想像力和精巧構思書寫著自己心目中的“鄉土簡史”。在這部鄉土簡史里，曾明山準確細微地描畫了鄉村特有的情趣，如《禾秀》、《昭旺與菊花》、《大花與小愛》等，有城市對鄉村的誘惑和互動，有走向卑微卻通過誠實勤勉的勞動而自樂自足的新生活。“恍惚中，我似乎又看到了兒時的禾秀，那一臉如映山紅般燦爛的笑容”、“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這個男人，但他身上的那種野性和壞壞的神情卻吸引了她，弄得她心慌意亂”、“小愛依然在村子里閑逛，看到誰家里有人，就去坐坐，那時那樣嘻嘻笑著，似乎一臉幸福。”這里沒有常見的嘲諷和訕笑，而是真切妥帖地描述著她們最卑微的生活追求和生活滿足，她們對生活的敬畏、對人間溫情的向往。故事平凡卻溫暖明亮。這份鄉土的個性化書寫，正體現了作者對中國鄉土的深切理解。他們的根始終扎在生養他們的鄉土中，長在荊楚文化醇厚的傳統中。他們擇善而生，對世界的寬容、對人類的關愛，表現出普通生命的寬度和溫度，也使文本直抵人道和人文關懷，融會了作者對筆下人物的理解、忠誠和熱愛，無論感時寫物會人，在人與事與物中都寄予了愛和溫情。

曾明山把自己對人物最深的愛賦予他筆下的“湘里鄉親”。從“好人曾廣禧”，到“一個文人”、“仁爹”等，無論出身貴賤，他們都做好自己，尤其上善若水。這些喜樂如常的小人物，盡管有時顯得卑微而無奈，但在會心的細節和會意的人物中，知性的曾明山告訴我們，這便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不僅感受到荊楚風物淡淡的“水汽”，更感受到普通人日常的獨特性，這種日常性的本質就是人的本色和本性。由此我們可知，日常生活也有著自己的豐厚和宏大。這便是曾明山“鄉土簡史”的構成。

在《一個人的江南》中，曾明山正以這樣的散文創作，以一顆赤子之心，傾訴赤子之衷腸。這種傾訴都不同程度地抒發了他的生活實感和性靈，并表現著某種文體自覺，頗見心智和個性。我想，他并不是為了寫作而在生活中處處留心，時時在意，強迫自己在身邊的那些凡人瑣事中去發掘什么意義，而是他那與生俱來的敏捷，使他每每收獲著許多意外的思想和感受。所以，在他的散文中，處處躍動著這一顆本真的靈魂，處處顯露出一種自然的色澤。它的分量來自于真誠，它的價值源自于本然。

曾明山的散文顯示出作家敏銳的藝術感知力和獨特的藝術個性。無論是他的成長札記系列、人生系列隨想，還是關于人生死亡的系列思考，都在濃烈的理性思索、深厚的文化意蘊中構成了某種獨標真愫的藝術品位。而且，這種思索常常擁裹在作家的生命激情之中。這使他的散文既擁有橫向的情感綿延，又具備縱向的理性向度。也源于這種姿態，使他的散文在拒絕矯情與做作的同時，也擯棄了世俗的浮泛與虛無，拋卻了那些空洞的油滑之氣而成為樂趣、沉思、智慧和理想的結合，樸實之中滲透著詩性的氣質，讓人猛然接受許多啟迪。我一向以為好的散文就應該是詩，它不是對生命的臨摹，它是對心靈的追蹤；它不是生活對大腦的操持，它是一些常常被眼睛所遮蔽但被靈魂所整合所升華所創造的存在。文學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總要闡述著人生的一種境界，這種境界便是心智的沉淀與積累所致。曾明山獨抒性靈地寫作著，用他那顆孤獨而又敏銳的心感知著，以飽含生命情懷的語流敘述著，不加修飾卻將人生的諸種境界表現得淋漓盡致。

“那么，哪怕是一絲絲的印痕，刻在流水經過的石頭上，也是有意義的吧？‘明月松間照，山泉石上流’，純樸歸真，不妄求。也許，這就是我心中向往的為人和為文的境界。這就是流水的愿望。”曾明山在無意中向我們透露出了他心靈的密碼：故土情懷的糾結，揮之不去。于是，曾明山以他的恬然和韌性，穿越著我們的日常、穿越著我們得以生存的時空和精神世界，靜水深流，純樸歸真。這是曾明山散文寫作的智慧，更是曾明山的創作力量所在。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