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一枕金湖夢

2002年，筆者應朋友之邀，移居福建省泰寧縣大金湖畔。從2002到2007年，筆者在大金湖畔生活了六年。

福建泰寧縣位處閩西北、廣義武夷山區域段，丹霞地貌，典型的華南山區。居高俯瞰，真是層巒疊嶂，蒼山如海。大金湖位處泰寧縣城西南八公里左右處，最初由人工筑壩蓄水而成，目的為了發電和灌溉。大金湖為系列水域，總長百里左右，兩岸山峰綿延、參差錯落、曲折有致、韻味天成。湖中每每也點綴、灑落著青山和綠島，可謂湖中有山，山中有湖。湖邊一抹一抹的青竹綠樹，又給大金湖增添了層次美。

我們初到金湖泛舟，湖水清清，山影綽綽，一股清涼之氣撲面而來，給人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因有一家閩南人遷往湖對面，我就買下了他的四間具有閩南風格的木頭房子，中間有天井和天窗，古樸別致。房子背山面湖，山上竹樹蔥郁，百鳥啼囀。房屋后門靠山，前門對湖，只隔一條路。我于是乎給房屋的后門貼了一副對聯，上聯：“執杯不飲觀樹色”，下聯：“舉棋未定聽鳥音”，橫批：“開門見山。”

我的居房，距離村莊至少也有三里路，只有一家閩南鄰居。依山傍湖，人間遠離，紅塵隔斷，那可真叫一個野！閩北山區的村莊很小，往往只有七八家，最多也就十來家。白天里，綠水青山、麗日白云，哼幾句山野調，抹一篇窗下稿，夠怡情愜意的；一旦到了晚上，明月林下倒好，若逢月黑風急，霪雨瀝瀝，偶爾再傳來幾聲鳥獸的怪叫，孤燈人影，真有一種莫名的孤寂和凄涼。有時悶極了，筆者便披著農民朋友送給我的蓑衣，趁著風雨，提著燈，到村子里找父老鄉親嘮嗑。所以后來我就擬了一幅對聯:“居山中六載，超然似拔塵絕俗；每每岡巒獨步，一任清風與我共。養心性六年，悠哉如野鶴閑云；偶或持卷挑燈，喜同村翁話雨夕”。

移居大金湖不久，筆者就買下了一條小船，初學劃船打轉轉，當地人哈哈大笑。我后來根據牛頓力學原理，五分鐘就掌握了方法，把小船劃向了湖心，身在一葉扁舟，蕩悠在浩渺的湖面上，真有一種失去重力、頭發蒙的感覺，我就蹲在船艙里，好怕會掉到十幾米深的湖里去。這時，遠處開來一艘大游艇，激起的波浪使小船劇烈地顛簸。這可把我們給嚇壞了。我趕快連連招手，游艇知道我們是初學劃船，就減了速，我們保持船體和波浪垂直，小船雖也顛簸得厲害，但有驚無險，躲過了一場船翻人亡的災難。從此我們就會劃船、用船了。每當我看書看累了，或閑著發悶了，我就和我的太太搖著一葉扁舟，游覽大金湖，優哉游哉，心曠神怡。哪怕白天里再炎熱，大金湖的夜晚也是涼爽的，我最喜歡在月白風清、涼爽靜謐的夏夜，駕著小船劃向湖心，欣賞湖中夜景。我披發仰面，躺在船艙里，任由小船無目的的在湖中蕩來晃去，任由明月相照，清風入懷，我要么閉目養神，要么哼唱一曲南腔北調。此時，半生的榮辱，全隨風蕩去；一世的煩惱，皆化為烏有。于是我就有一副對聯，加以描寫之：“趁霧觀山晨登崖，借月賞湖夜撐船。”

我又在房屋的后門外，緊貼著山體建一間屋，作為我的書房，小房子前面就栽了一棵枇杷樹，婆娑的樹影，直篩進我的書桌上。竹樹陰森，就像居住在一個天然的氧吧里。我就擬作了一副對聯，貼在書房門上：“濕綠入窗潤書硯，空翠撲面滋吟哦。”

我退休來到大金湖以后，生活是清苦些，因為“五斗米”變成了四斗米，于是我就開荒種菜，種大豆、花生、紅薯等，同時也鍛煉了身體。現在的地球人，大部分都很能長壽，退休后的壽命都能接近三十年左右，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我反對閑散和無聊。千萬不要以為退休了就該什么都不干了，或認為退休了什么都不能干了，不要認為，退休了，就報國無門、請纓無路了。人不用我，我當自用；人不我為，我可自為。幾年間，我精選、編輯了舊體詩、曲子詞、歷代散曲等古典文學作品的系列資料，剪貼了六本報刊資料，適當時候以饗讀者。我輩本是一介凡人，只能為這個世界貢獻一點微薄之力了。

汛期到來時，山洪暴發，湖水驟漲，山民猝不及防，成批的木料、家具，成船的西瓜等，都被沖到湖里。我們站在湖邊看，膽大的駛船去撈，但十分危險。有時水位高達離地面只有四五十公分，我們蹲在湖邊就可以用瓷盆舀水澆菜。這時，也就在這時，大金湖的風光最美。湖面開闊，盈盈一水，煙波浩渺。湖中的山峰，湖水漫過半山腰，湖邊一抹一抹的青竹綠樹，或橫或斜，傾覆在湖水上，參差披拂，蒙絡搖綴，憑空又給湖面增添些許清涼和秀氣。我們就劃著一葉扁舟，順著湖邊，沿著半山腰，任意劃行，飽覽著湖光山色。有時我們故意劃著小船，穿行在竹樹之下，或冒險從山道中迂回艱難而過，仰面觀看山頂，好高、好險、好懸，偶爾山頂上生長著一棵不知名的大樹，亭亭若蓋，卻顯得很小。有懼高癥者，看了頭發暈，真有興味，就像優游在夢境中。在晴好的天氣里，那如簇的翠峰，倒影在清澈的湖水里，美極了，好像展現我們面前的，不是天然的湖山，而是丹青妙手精心繪制的一幅淡雅的水墨畫。

福建山區用水，一般都不用井水，大多都用的山泉水。用很長的管子，從深山里引來，泉水清洌柔甜，類似上好的礦泉水。北方的水燒煮以后，留下一層厚厚的堿垢，我持續用了六年當地的山泉水，未見出現半點堿垢。而且，我還遇到了另一個奇跡，我在大金湖畔居住六年以后，我原來少許的白頭發，全部轉黑。這還是我的太太無意中突然發現的。是什么使然？是天然的礦泉水，還是富含氧分的新鮮空氣？抑或是閑云野鶴般的生活方式？在炎熱的夏天的中午或晚上，用山泉水和土茶葉泡上一杯茶，閑步到湖邊納涼，愜意極了。我有一副對聯就是描寫這種生活的：“烹茶喜用山泉水，納涼多借湖面風。”

福建的山區有三多，鼠多、蛇多、螞蟻多。老鼠能多到什么程度呢？在秋天莊家成熟的季節，如果不及時收獲到家，那可就遭殃了。有一年，我種了半畝左右的花生，正準備第二天拔收，豈料竟在當天夜里全部被老鼠掏光。福建的蛇，種類繁多，無毒蛇所占的比例要多些。我在自己的院子里見到的毒蛇，大多數都是銀環蛇、竹葉青、蝮蛇、眼鏡蛇等，沒見過金環蛇和響尾蛇。有一天，從我的書房里爬出一條無毒蛇，約一米長。我太太又去打，我說，不要打，把它趕到草叢里算了。誰知剛趕出來，它又跑回屋里，干脆躲起來不走了。我太太找了半天找不到。我后來經分析得出結論，肯定藏在靠墻的床邊上。結果，從靠墻的蚊帳外面、枕頭底下找到了。原來這條蛇不知何時就與我共眠了。

2008年7月的一天下午，我和我太太駕著小船，在湖里游玩，順便撿了幾塊大木料，黃昏的時候，悠悠地搖著小船返回家來。我太太告誡我說：“我明天就回安徽老家了，你一人不可劃船到湖里撿木頭，危險。”接著又由衷地喜悅地說，“趕明兒把安徽的房子賣了，就來這兒過安靜的日子算了。”我說：“那當然。”可萬萬沒料到，這次的告別，竟成了我們夫妻今生今世的訣別。

自從我的太太亡故以后，我就在安徽辦理有關善后事宜，一直未能回到福建泰寧大金湖畔。回想起來，我在大金湖生活六年，是以笑開始，以淚結束。六年的時間，我出沒生活在福建大金湖畔的深山老林里，過著原始人一般的生活，但知旦暮，不辨何時。

六年一枕金湖夢！而我卻認為，它有可能成為我一生中，難于被時間淹沒的一座記憶的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