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追角”

追星，老早就有了。上個世紀的五六十年代，影視明星還很少，又可望不可即，而那時候離老百姓最近的還是戲。即使在農村，逢上過年過節、廟會，或是收秋過后，莊稼人就會請劇團來演幾場戲。

那時候鄉下人的精神生活少，一年到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沒有什么娛樂，劇團來于他們是一件大事兒。所以劇團來之前的這幾天，日子最難熬，他們往往一天要到村頭接好幾趟。一旦劇團的馬車在鄉下路上一出現，信兒就會像插上翅膀似的傳遍全村，于是整個村子頓時就沸騰了，“咣當”一聲開開門，男男女女都跑出來迎接。唱戲的這幾天，是莊稼人的節日，一般人家差不多都要做幾天改樣飯，要請親戚，接閨女。

劇團是靠角兒來支撐的。比如在魯西，老百姓一說就是“黑妮白妮的戲”，或者是“張桂花的戲”等等。他們大都記不住劇團的名字，記住的只是角兒。時間過去了幾乎半個世紀，至今一些民謠還在上了年紀的老人口中流傳。比如“拆了房子賣了磚，也要看馬小翠的桃花庵”，再比如“寧愿三天不吃飯，也要看二黑頭的鍘美案”，等等。

一個劇團在一個地方演過一段時間的戲，又到另一個地方去演了，原來那個地方的人有追了去繼續看的，一般都是角兒唱動了他們的心。這要在現在就叫追星，而在那時候叫作“追角”。

追角追到末了，也有把人追丟了的。這不稀罕。劇團一走，常會傳出“某某家的閨女讓劇團的人給拐跑了”的消息。其實，說是“拐”，這多半是冤枉的，她自己有胳膊有腿的一個大活人，拐又怎么能拐得跑呢?

曾有一個藝名叫“小燈”的豫劇女演員，唱得好，扮相也漂亮，迷住了不少年輕人。有一個叫大板的漢子，三十五六歲的年紀，人長得白白凈凈的，為她如癡如狂。逢到有“小燈”的戲，他是第一個買票，第一個進場，進去了就安安靜靜地坐那兒，等著看“小燈”的戲。逢到“小燈”唱到動人處，比如唱《斷橋》，“小燈”飾白娘子，一唱到“哪一夜我不等你到月上高樓”時，這時你再看大板，你會發現他眼睛里注著一泡淚。后來劇團走了，大板也默默地跟了去。馬車拉著演員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邊跟，總是那么不前不后地離馬車約有半里路。到了地點，他就先住下來，然后買票看戲，場場不落。戲演完了，劇團走了，他就又跟著走。后來劇團的團長覺得老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就安排“小燈”和大板談了一次話。他們見了面到底說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只是談過這次話后，大板就走了，據說走得有情有義，把剩下的錢都給了“小燈”。

我老家東邊那個縣，有個名角叫白玉兒。白玉兒本來就是個美人，加之嗓音出奇地甜美，就更加惹人喜愛了。不管多亂的場子，她只要往臺上一站，立刻就會鴉雀無聲;開口一唱，就能讓人的心發顫，隨后全場就會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鼓掌聲和叫好聲。一個女孩子，長得好，又唱得好，難免就有人追。先后有好幾個追她都沒有成功。后來，銀行里有個油頭粉面的會計也追她，每當她演完戲卸妝的時候，他就到后臺去找她。白玉兒知道他是有妻室的人，并不愿意理他。有一次白玉兒病了，他就跑前跑后地照顧白玉兒，還拿出好多好多的錢給白玉兒買這買那的。這樣一來，白玉兒的心就軟了，也不再往外趕他了，于是他就變著法地討白玉兒的歡心，大把大把地送錢給白玉兒。錢也不是白送的，到末了他竟要白玉兒帶著妝和他睡覺……不久“三反五反”，這個會計被揭露出來，原來是個大貪污犯。最后，那個會計被處以極刑，白玉兒也沒脫了干系，落了個身敗名裂，很好的一個角兒就這樣毀了。

我是一個愛藝術的人。少年的時候也是一個豫劇迷。可是我沒有追角兒。在我很小的時候，大概也就是六七歲吧，我在姥姥家看《對花槍》這出戲，喜歡上了那個白馬銀槍的小羅成。我看了一遍又一遍，迷得不行。最后一次，“羅成”一仰脖兒，我看見了他脖子上的黑泥。我大失所望，迷信一下子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