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發言人

1

晚上，江洲市公安局的新聞發言人李澗峰踏著一地的清霜回家。他整個人的狀態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累。

李澗峰今天出了三次現場，忙得連午飯也沒吃。自從當了新聞發言人之后，他痛徹地感覺，出現場居然比他在刑警隊時還多。新聞發言人莫名其妙地就成了各個辦案單位的一面擋箭牌，誰都想拉上李澗峰去和記者們糾纏搪塞。

剛才最后一個現場是一起交通事故。他本不想來的。因為交警部門和市公安局工作性質上的差異，雖是上下級關系，但多少相對獨立著，交警支隊也有自己的新聞發言人。可今天，交警支隊新聞發言人、宣傳科長馬小丹在電話里非要求李澗峰來一趟，說是案情重大，他們交警一家做不了主。

李澗峰苦笑，只好答應。

在去現場的路上，他琢磨著馬小丹的話里有什么玄機。當然，這丫頭向來大大咧咧，而且，自從李澗峰離婚之后，她向李澗峰表示出了某種想法。從這個角度說，也許，真的沒什么，她只是想借機和李澗峰見一面而已。

這起交通事故其實很簡單。簡單的意思不是說不重大，人被撞死了，從認定上說就是重大事故。說簡單是指事故的過程，一目了然。開車的小伙子在人行橫道上撞死個下班回家的中年婦女，誰一眼也看得出小伙子應負事故全責。

挎著照相機的馬小丹走過來說：“當時斃命，撞得太狠了。”她沖李澗峰笑笑，“辛苦啊。”

李澗峰也笑笑，說：“沒啥辛苦不辛苦，就是這命。”

處理完回到家，李澗峰發現家里居然有人在！

2

李澗峰的前妻王婉琴律師坐在桌子前，正淡淡地朝他笑著。不知為什么，這讓李澗峰有些不高興。

“你怎么在這兒?”

他的語氣有些不友好。王婉琴笑笑說：“生什么氣啊你?我也并不想和你閑聊，我是為你的案子來的，有些事必須得和你通報一下。”

王婉琴直截了當說：“肇事的這個孩子叫于佳。他父親于向東是省里的十大優秀民營企業家之一，省政協委員。他的向東企業你應該有耳聞，本市所有居民的工資每三元錢就有一元是出自向東企業，包括你。”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現在是向東企業的常年法律顧問。”

李澗峰知道，這起簡單的案子現在不簡單了。這時手機響了，李澗峰抓起電話，是老丁主任：“出現場了吧?機動車肇事?”李澗峰一下子就明白了，老丁還真是為晚上這檔子事來的。

“我知道您要說什么，可這事找不著我，我就是一張嘴，到我這兒的事早就板上釘釘了。辦案子是人家交警的事。”

李澗峰這樣說，也是給前妻聽的。

老丁說：“你這張嘴多重要啊，這還用我教你?告訴你，是陳局讓我給你打的電話，他囑咐你，這事比較復雜，一定要先按住記者再說。”

幾個月前，市委突然宣布老局長退休。按說，老頭兒的年齡是到了，但就在不久前，市委政法委書記還在公安局黨委會上信誓旦旦地說老頭兒還會再干一陣兒。“全市治安離不開你啊！”充滿感情的話還在耳邊回響，老局長卻刷的一下就下來了。現在是小陳副局長在局里牽頭。這家伙年輕氣盛，接手剛幾個月就表現出了一種按捺不住的氣勢，還對新聞特別敏感。李澗峰當然理解這一點，小陳要想摘了局長前邊這個副字，輿論上就不能出事。

想到這兒，李澗峰嘆口氣說：“我明白了。您和陳局說，我盡力。可是，這事要想壓不太可能，我看不如索性說出去，而且，晚說不如早說。”

他掛了電話。王婉琴評論說：“你說得對，晚說不如早說。”

李澗峰看了前妻一眼：“那你干嗎來了?你不是代表向東企業來警告我?”

王婉琴笑起來：“你呀，聰明也就是兩分鐘，過后還是一個笨。說和不說，是兩個概念。我同意你的意見，要說，要早說，可說的方式可以變化嘛。”

李澗峰被前妻居高臨下的態度惹惱了。他的反感立刻被王婉琴捕捉到了，她笑了笑，拿起自己精致的手包向門外走去。走到門邊，她站住，把臉上的神情變嚴肅了才說：“我就多提醒你一句。于向東董事長讓我來找你，也不是為他的兒子求情，而是請你轉告公安局的領導們，多想想，別上了什么人的當。”

3

是要好好想一想。這里邊確實好像有些事不對。

有些事當然是可以想清楚的，但想清楚也就多少會有一些不舒服。比如說，李澗峰很明白昨晚交警支隊叫他到現場去的目的。他們一定是一看見那輛保時捷就讓馬小丹給他打電話的。他們知道那車的來頭，所以他們不想自己承擔可能要承擔的責任。李澗峰到了，新聞發布就是市局的事了，責任也就是市局的了，交警支隊就退到了幕后。

有些事就還想不清楚。王婉琴為什么提醒說別上當?上誰的當?誰上當?莫非這起車禍背后有什么陰謀?那么這陰謀又針對誰?還有，為什么要通過他李澗峰傳話給公安局?其實正如李澗峰所說，于向東和市公安局的每一位領導都很熟的，隨便給誰打電話都可以。就在前天，李澗峰還見到這位腆著大肚子的老板和市公安局蔡副局長在市體育館打網球。

老蔡就是分管交通的，還兼著交警支隊長。這個資格僅次于老局長的蔡胖子，對陳副局長頗有微詞。

第二天，李澗峰起來，馬小丹打來電話，說“昨晚事故已經被電視臺捅出去了。蔡局指示，讓我們向你匯報，是否快點開新聞發布會。”

這是李澗峰意料之中的事。“責任認定了吧?”李澗峰隨口問。馬小丹說：“基本認定了。酒后，車速一百二，沒跑兒……”李澗峰聽見臥室里手機響，看來電顯示，是個不認識的號碼。

當了新聞發言人之后，李澗峰定了個規矩，不認識的電話不接。所以他不假思索地就刪了這個號碼，匆匆下樓。在路邊剛站定，一輛捷達停在了他面前。車窗落下，探出來的竟是田昭昭的臉。

治安民警田昭昭上次犯了不大不小的錯誤，就被調到看守所去了，李澗峰和他好長時間沒見面。

“我來是告訴你一件事。我昨晚上值夜班，下半夜送來個小子，他一進來就哭，說是他讓人陷害了。這小子叫于佳，公子哥兒，昨晚上他撞死個人。”

李澗峰一激靈：“陷害?他有什么證據這么說?”

“我也那么問他。他說，他的車是絕不可能出問題的。可是，昨晚他的車突然沒剎車了，不然他也不會撞了人。”

李澗峰說：“這件事你為什么要告訴我?按工作程序，你沒必要非告訴我的，你應該上報看守所領導。”

田昭昭瞪大眼睛看著他：“我當然要報領導。可是，你不是發言人嗎?這種事兒你不得發言啊?”

4

李澗峰來到陳副局長門前的時候，早提前做了些準備工作：看了電視臺新聞的錄像。這是他定的規矩，誰值夜班誰負責把早晚兩次新聞節目錄下來，他一上班就可以看到。掌握情況之后，他就把新聞稿擬好了。很簡短，但字斟句酌，盡量做到天衣無縫。最后，他讓內勤小趙起草新聞發布會通知，只要局長定了調，發布會隨時可以開。

李澗峰推門進屋，小陳苦著臉說：“一宿沒睡。”他搓搓臉問道，“你來準是為了昨晚車禍的事，說說，想怎么辦?”

李澗峰把稿子放在他面前：“開發布會，規模盡量大，把主動權搶回來。”

陳副局長一目十行地看了，抓起筆刪改了兩處，龍飛鳳舞地簽了字，把稿子扔過來：“開！趕快！”

李澗峰拿起稿子轉身就走。剛要出門，一眼瞥見稿子上小陳副局長把“車速一百二”改成了“車速六十”，把“酒后”兩個字給刪掉了。他噔的一下就站住了。

“你還有事?”陳副局長在背后問，語氣里有一種警覺。都是聰明人，李澗峰立刻就明白了，小陳在注意著他對稿子更改的反應。說實在的，他本來還真的有事要說，可剛才一高興，就把要說的事忘了，現在，小陳提醒了他，可他卻已經不想把田昭昭告訴他的事向小陳匯報了。

他產生了一個有點惡毒的想法：你既然這樣包庇姓于的，我還就不告訴你。

“沒事，我想起點兒別的事。”他回頭若無其事地說。他背著陳副局長的目光出了門。在出門的一剎那，他突然想，我不說別人就不說了?田昭昭回去一匯報，看守所那邊不敢壓著，馬上就得向局里匯報上來。我也真是瞎賭氣。

李澗峰掏出手機，通知小趙把會議通知發了，讓記者們十點來參加新聞發布會。他轉身下樓，手機卻又響了，是早晨曾經打到家里的號碼。

李澗峰掂著手機，終于下決心接了，竟然是《江洲新聞周刊》主編韓玲。“大主編有什么指示?”盡管還是輕佻的口氣，李澗峰卻覺得自己舌頭有點硬。

“別相信自己眼睛看見的。”韓玲說，“市里現在正有一場博弈。盤根錯節的事兒，你我犯不著往里摻和。”

李澗峰半天沒說話。

5

新聞發布會很短，三百字的稿子，兩分鐘就念完了。李澗峰沒給記者們提問的機會，念完稿抬屁股就走。他從記者們眼里看出了一種不信任，而他只能回避。

但是，有的事情是回避不了的。他剛回到辦公室，馬小丹就沖進來了。“你是怎么搞的?車速六十！我明明告訴你是一百二啊！而且，那小子明明是酒后駕車！”

他沒開口，可他的這些話都從他和馬小丹對視的眼睛里說出來了。而且，他知道，聰明的馬小丹也讀懂了。因為，他看到姑娘的眼睛暗淡了下來。

可他沒想到的是，接著，馬小丹竟說出一番讓他驚心動魄的話來。

“市委市政府正在籌劃打黑行動，你不會沒聽說吧?這次，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被涉及到，所以，這會兒不定有多少人正伸直了脖子在打聽消息呢。盡管高度保密，可誰又擔保會不露風聲?你以為牽涉到的家伙們會不動作?現在市里正亂著呢，誰勝誰敗還不知道。于佳的車禍就那么簡單?簡單為什么要隱瞞事實?你呀，當著新聞發言人，整天和局里上層打交道，可怎么這么笨?”

最后一句話已經有了嬌嗔的意味了，完全是戀人的口氣。可是，李澗峰卻沒有感動，他反而更別扭了。難道，李澗峰痛心疾首地想，我真的就那么愚蠢?

他咽口唾沫，艱難地開口說：“我要是真笨，就在會上照著你的稿子說了。”

6

清晨，市公安局信訪室的接待員剛剛把門打開，就嚇了一大跳。就在門口，正對著他的面前，跪著個披麻戴孝的瘦男人和兩個孩子。

“我老婆被撞飛好遠啊，那能是六十邁嗎?你們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呀……”

先是接待員和男人談，沒用。信訪辦主任再談，也沒用。后來小陳副局長給李澗峰打電話，說你是新聞發言人，代表公安局說話的，你去解釋吧。

李澗峰只覺得火氣頂住了腦門子。這叫什么事?新聞發言人是挨罵的靶子，是被吐唾沫的破痰盂?

老子不伺候了！李澗峰突然豪情迸發了。他甩手就出了辦公室。

他告訴內勤，自己的車剛修好，要去磨合一下，開出自己的車，拐出了公安局大門。信訪辦公室就在大門旁邊，拐出門的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瘦男人。

這個瘦男人是笨妮兒的父親。

笨妮兒是李澗峰在刑警隊時候的內勤，她老想上一線。后來，有機會了，那是她第一次出現場，也是最后一次。

那次，三個逃犯，一個被打傷，另兩個逃進更深的夜色了。偵查員們緊張地討論著下一步行動。受傷的逃犯躺臥在一旁，擺出奄奄一息的樣子。不知道是多久之后，恍惚大家聽見，笨妮兒在問那家伙喝不喝水……誰也沒在意，誰也沒多想。突然，刑警隊長觸電似的蹦起來，喝道：“笨妮兒你別——”可是，已經晚了。

那逃犯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的，用手銬勒住了笨妮兒的脖子。那纖細的脖子一下子就斷了，來不及撲上去的刑警們開槍打爛了逃犯的頭。可是笨妮兒，趴在逃犯的血和腦漿里，再也沒了聲息。

事后，人們嘆息：笨妮兒，是真的笨啊。可刑警隊長卻紅著眼睛拍了桌子：“那孩子是單純!單純啊!”當年笨妮兒犧牲后，李澗峰隨刑警隊長去了一趟那個遠在陜北山溝里的小村子，見了她父親。

現在，李澗峰在江洲市公安局信訪辦公室門前站著。看著瘦男人在哭喊，在掙扎，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回避了。

7

當天傍晚，李澗峰就在報上看到了自己的照片，標題是“市公安局新聞發言人表示：撞人的必須負全責”。

很明顯，那篇關于“六十邁”的報道是記者深思熟慮的結果。他有意縮小了字號，并把文章放在不顯眼的報角上。但是，這篇東西的分量是誰都明白的，一連幾天，這起車禍成了各媒體追蹤的焦點。

身處風口浪尖的李澗峰卻索性把這件事放下了。他想開了，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總會有領導坐不住出來說話。到那時候，就算公安局需要站出來說自己錯了，也會有領導在背后謀劃，給公安局撐腰。他干宣傳久了，知道很多事情是要有幕后文章的。你替領導丟了人現了眼當了靶子，領導當然不會不給你點甜頭。

倒是該想辦法轉移一下視線。

這兩天網上有人曬了一張照片，拍的是大新道路口的女交警，說是本市“最美女交警”。李澗峰立即抓住這張照片大做文章，動員記者們開展了一場“尋找最美麗的女警微笑”活動，許諾三八婦女節時評選頒獎。

不管怎么說，于佳交通肇事案引起的風波總算是慢慢平息了下來。市里傳得沸沸揚揚的打黑行動，也遲遲沒有消息。

這天，李澗峰正召集了一批記者去采訪，小陳副局長把他叫回去了。小陳副局長看見他時面沉似水。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劈頭問道：“你最近是不是忙著談戀愛有點暈頭?你還知道你是誰嗎?”

原來小陳副局長知道了田昭昭告訴他的事情。李澗峰無語。小陳副局長卻不放過他，逼問：“聽說還有人讓你給我帶話兒，你為什么也沒說?”

李澗峰沉默，想：看來看守所那邊也沒向小陳匯報。為什么?是田昭昭回去沒向所里說?不可能，那家伙毛糙是毛糙，警察的基本素質是有的。那么只有一個答案，看守所有小陳對立面的人……他的心冷了，他也痛苦地知道，自己的一時意氣用事確實把事情搞復雜了。

李澗峰突然說：“你別說了，我知道我犯了一個嚴重錯誤，我辭職好了。”

李澗峰轉身往門外走。他聽見小陳副局長在他身后說：“把你這兩年沒休的假期都補上，好好玩，好好談戀愛吧。”

8

李澗峰出去旅游，但在火車上抓小偷，被人砸暈了。在他昏迷不醒的幾天里，江洲市的形勢大變。而且，這變化竟然是以他的受傷為導火索的。

李澗峰醒來時，看見兩個人，一個是田昭昭，另一個是主任老丁。

老丁主任慢慢告訴了他一切。

市里的打黑計劃是擱淺了。但是，李澗峰的被襲擊，使膠著的形勢瞬間冰消雪化。訊問結果表明，那兩個小流氓是黑社會團伙的骨干分子。市委書記在看了“情況簡報”后下了決心：連公安局的新聞發言人都敢打，普通老百姓又該怎么樣?

其實，決心下了，什么顧慮也不是問題。該抓的頭頭抓了，小嘍啰們就作鳥獸散了。現在，公安局正忙著四處追捕，像貓抓耗子。

“不過，咱公安局也出了問題。”老丁說到這兒，語氣沉了下來，“蔡副局長被‘雙規’了，還牽扯了一批人。”

怎么是蔡副局長?李澗峰愕然。

“蔡胖子膽子太大了。”田昭昭說，“受賄就是一百多萬，還玩女人！”

李澗峰想明白了，小陳副局長和蔡副局長之間一直在進行著一場博弈，而他們背后，各自有著各自的陣營。也許，于向東就站在小陳的背后，而于家公子的車禍就是蔡氏身后的人群所為。

前妻王婉琴是于向東的法律顧問，肯定是于家戰車上的人了。而馬小丹是蔡副局長的直接手下。而自己，在于家公子的事上糊里糊涂地幫了老蔡的忙，后來又莫名其妙地引發了兩個人和兩個集團的直接交火，導致了蔡胖子的失敗。

（原載于《啄木鳥》201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