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2月,桃紅柳綠,春風拂面。剛滿七歲的我,背著媽媽用家織紫花布縫制的書包,手里端著個小板凳,走進了縣城一所剛開辦的初級小學——杞縣一小分校。
學校設在西門大街上路北,是狀元崗南邊的一座破廟——肖曹廟的舊址。東西兩個跨院,各有一所比較高大的北屋,可能是往日供奉神佛的地方。還有十數間東西廂房和幾間南配房。學校只有六個班級,一二年級各兩班,三四年級各一班。三間相連的房子都做了教室,小些的供老師辦公。
在東西跨院之間是一個不大的操場,那是我們上體育課和全校師生集合的地方。院子北墻根兒處,有一棵高大的洋槐,碩大的樹冠,枝繁葉茂。每年四月,樹上綴滿一嘟嚕一串兒的白花,芬芳沁人的清香就飄滿了校院,讓人一進校門就忍不住要吸溜幾下鼻子。在這棵樹的老杈上,用鐵絲吊著一段一米來長的廢鐵軌,上、下課的鈴聲都是一位工友用榔頭敲擊鐵軌發出的,“當當——當當——”聲音很好聽,悠長而響亮。
時值剛剛解放,國家百廢待興,學校的條件很差。教室里,用幾塊磚坯作基座,支撐著幾條長長的白木板當課桌,就是用鋸把大樹鋸成寸厚的板子,并未刨光,更未涂漆,毛毛的。小學生們各自從家里帶只小板凳,一個挨一個地坐在長木板后面聽課。書包放在自已膝蓋上,課本放在木板上。但初入校門的我卻沒有一點點不舒服的感覺,一切都是那么新鮮,那么美好,那么令人興奮。聽起課來特別認真,學習成績也特別好,不足一月,便被老師指定當了班長。
那時的初小學生也要上早學,大雪紛飛的冬天,雞叫二遍母親叫我起來去上學,天灰蒙蒙的,街上靜悄悄的,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走在雪路上,不免有些緊張,瞌睡也嚇沒了。此時的我,常會想起那個縣人盡知的狀元崗的傳說,便瞪大眼睛四處觀瞧:希望自已也能碰到那個傳說中每天接狀元去上學的白胡子老頭兒來接我,結果當然是沒有,可見我不是天上下凡的文曲星。但我卻在這所條件簡陋的小學校里遇到了幾個令我終生難忘的老師,他們用自已的精神作梯,讓我一步步向文化知識的高峰攀去;他們用心血作燭,一層層照亮了我那顆混沌迷蒙的心。
我一年級時的班主任,是位三十來歲的女教師,姓趙名鶴云,常穿一件陰丹士林藍布旗袍,短發齊耳,面容白靜,端莊秀麗。一派當時知識女性的時尚打扮,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了她的溫柔嫻靜之美,我心里很是喜歡她。她教我們國語和常識兩門課,常常一邊給我們講解課文,一邊溫柔地環視著每個學生,當我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碰時,心里總感到一陣莫名的熨貼和舒服。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她教我們國語第一課的課文是:“人,一個人。一個人有兩只手,一只手有五個指頭。”第二課是:“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游戲。”童稚識字從認識自身開始,有趣又好記。
常識里有一課內容我至今還記憶猶新:“大欺小,不公道。大幫小,呱呱叫?!边@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作為人人應知的基本常識,隨著趙老師親切柔和的語調,春風化雨般灌輸到了我們幼小的心田里,讓我從小都懂得尊老愛幼為美為善,持強凌弱是丑是惡。
三年級語文(國語后來改稱語文)課有篇標題為《白發老人》的課文:“雪化冰消,泥水滿道。白發老人,駝背彎腰。上圩回來,手提小包。一不小心,腳下滑倒。泥水滿身,扔了小包。小明看見,趕緊快跑。扶起老人,拾起小包。送他回家,才上學校。老師夸他:‘很好,很好!’”趙老師給我們反復領讀,要求我們通篇背誦,那學期末,又讓我們全班同學集體背誦這篇課文,在全校集會上演出,大獲好評,從此那課文讓我爛熟于胸。幾十年來,我每想起這篇朗朗上口的課文,都仿佛看到一個花季少年在泥濘路上,扶起一個白發老人的畫面,心里仍會為之深深感動,每當我路遇老弱病殘者需要幫助時,也都會自然走上前去?,F在雖已年過花甲,公交車上看到比我年齡更長或是抱小孩的乘客無座時,我還是馬上站起來讓位。
52年秋,我們學校被改名為“杞縣師范附小”,學校的條件也有了一些改善,添置了一些教學工具,可以兩個學生共用一張課桌,共坐一條長凳了,學校里也來了幾位師范剛畢業的新教師。我們的班主任換成了一位男老師,尤國鋒,二十來歲,顴骨高高,眉宇間常透出一股朗朗硬氣。他常在課余時間給我們全班同學講述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自傳體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說到那位藐視一切困難、百煉成鋼的英雄保爾·柯察金,他就雙目如炬,語調激昂。我們這些十來歲的孩子,也就一個個聽得眼睛放光,胸臆鼓蕩。保爾,那個響亮的名字和崇高的英雄形象,不知給了我們這一代人多少戰勝困難的勇氣和力量!
還有一位讓我難忘的老師,曹遠謀,52年杞縣師范短師班畢業,來我校時年僅十七八歲,朝氣蓬勃,風華正茂,濃眉大眼,五官清秀端正,嘴下方,就是毛主席口下有痣的地方,他也恰有一顆圓圓的黑痣。文革中看到“毛主席去安源”那幅油畫時,我立即想到他:呀,我小學時的曹老師好像年輕時的毛主席啊!
當時,曹老師一人教我們體育、音樂、美術三門課,還忙著組建學校腰鼓隊。解放初期,腰鼓隊是一種很受群眾歡迎的文藝形式。我是被他挑中的個子最小的女生,站隊排頭。又被指令當了隊長,自已一邊打腰鼓,一邊還要負責吹哨指揮全隊隨時變化鼓點和隊形。曹老師在課下和同學們說話一臉和氣,但教起腰鼓來,卻相當嚴肅認真。一招一式,毫不馬虎。他要求我們:預備姿勢,要丁字步站立,挺胸、收腹、抬頭,兩眼平視前方。打起鼓來,右手上抬時,要高與頭平,并隨之翻腕;下甩時,一定要甩到身體右后方,臂與身體成對45度夾角。一雙鼓棒舞起來,棒頭一定要擊到鼓心,保證聲音脆響;棒尾的紅、綠色綢帶要上下翻飛,如同彩蝶旋舞……腰鼓隊在曹老師的嚴格教練下,很快打出了小名氣。每逢重大節日或縣里有集會活動,我們常被縣領導指定參加。屆時,男女孩子都著彩衣,涂脂抹粉,個個嬌艷若花,“咚吧、咚吧、咚咚吧、咚吧……”敲打出許多鼓點花樣,配之變換或方或圓,時聚時散的各種隊形,如一簇簇鮮花在地上旋舞,常常贏得陣陣喝彩,曹老師自然喜得臉上放光,我們也個個美得像喝了蜜糖??赡芫褪且驗樵谀莻€可塑性很強的少兒時代,曹老師為我打下了良好的美感、樂感和形體基礎,后來在中學、大學,甚至走上工作崗位,我都一直是文藝活動骨干。退休后參加老年健身活動,不論是跳交誼舞、健美操,或是練太極拳、太極劍、太極扇,都常被同伴們贊羨:學得快、姿勢優美。
如今,我當年就讀的杞師附小已不存在,彼時的老師,有的已經作古,有的甚至從我畢業后就再也沒見到過。但那所簡陋的初級小學校園和老師們的音容笑貌,卻仍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他們的情,他們的愛,仍常常牽動著我心底的思念。2000年秋去開封出差,有幸問到了從市人大主任崗位上退休下來的曹遠謀老師的住處,我立時登門,捧上一個大大的花籃,并在老師面前深深一鞠躬。滿頭華發的曹老師緊緊抓住我的手,望定我,看了又看:“海棠,真是那個小海棠喲……”師生眼中都閃動著淚光。
初小、高小、初中、高中、大學,算起來我有五個母校。因此,我把初小讀書的地方,稱之為第一母校。那是我漫漫人生長途的一個起點。當時的我,心靈猶如一張白紙,被老師們用心血畫上一幅幅美麗的圖畫。猶如一棵小小的幼苗,被老師們園丁般辛勤地澆灌著、養護著,朝著德智體全面發展的方向,一天天茁壯成長起來。
可親可敬的老師們啊,你們是我生命的春天里原野上最明媚的陽光。陽光,使我原本無色的生命,變得多彩。
今天是2009年9月9號,明天就是我國第25個教師節,謹以此文,獻給天下所有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