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一段舊日時光(外一篇)

走出茶館，已是黃昏時分，夕暉從樹枝間斑斑點點透過，灑在臨渙古鎮(zhèn)這條叫做南閣路的街道上。兩邊大都是些墻壁斑駁、門楣破舊的老房子，覆滿歲月的煙塵，透露著時光的滄桑。有枯葉從頭頂緩緩落下，這些歲月的碎片，飄落在這個秋天的季節(jié)深處。

倥傯之間，又一年時光即將在我的指間老去!

天暗了下來，一個女孩還在不遠處的屋檐下埋頭看書，長長的黑發(fā)遮住了面龐，她專注讀書的樣子讓我心動。

些微的細風(fēng)拂過，有些涼，我的腳步有些落寞。

“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這些傷感柔美的句子在我的心空掠過，猶如驚鴻一瞥。

恍惚之間如時光倒流，二十年前，我也曾一個人在這條小街的某個孤窗下，吟詠著這些詩句，度過了一個無眠的夜晚。

那時我尚是略顯青澀的少年，訪友小住臨渙。夜晚到街上去看張藝謀與鞏俐主演的《古今大戰(zhàn)秦俑情》。散場已是深夜，走在這條窄窄的小街上，耳邊回響著《焚心以火》哀婉纏綿的旋律，眼前閃回著蒙天放那迷茫深情的眼神，青春年少的我驀然感覺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

歸來夜不能寐，遂順手翻閱友人放在幾案的書冊，是納蘭容若的《納蘭詞》。“愁痕滿地?zé)o人省，露濕瑯玕影。閑階小立倍荒涼。還剩舊時月色在瀟湘。薄情轉(zhuǎn)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憶共燈前呵手為伊?xí)保p吟之后，頓覺胸臆盡抒。這個人前風(fēng)光無限的公子哥，卻有著這般寸斷柔腸。以前也讀納蘭，未解風(fēng)情。今夜在異鄉(xiāng)的孤窗下，聽著外面踮起腳尖走過的風(fēng)聲，殊覺驚艷。無來由感覺靈魂處在一個無法抵達的唯美幻境，而肉身困頓于煙火世俗的人間荒涼!沉思往事立殘陽，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讀罷這一句，不禁心田微顫，幾近落淚。

三百年前，我確曾吟詠著這些詩句，在一條沒有路燈的街道上孤寂地走過么?那些淚水凝結(jié)的愁情和詩句，屐痕般灑落一地，被不經(jīng)意地捻成紅塵的碎片，“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誰是我唯一的病?誰又是我唯一的藥?!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又想起蒙天放與納蘭容若，一個在生命的輪回之外苦苦追尋，一個在抑郁的文字之間苦苦詠吟。假若真的有前生與來世，我與納蘭，納蘭與蒙天放，誰是誰的前生，誰又是誰的轉(zhuǎn)世?那些過去的過去和那些未來的未來，為何就成了我心中無法解開的結(jié)?正像我揣測三百年前納蘭墨跡似新余暗香、人已隨花葬的痛苦，似是無端多情;而納蘭亦不會知道，三百年后，我于西風(fēng)殘陽中吟詠他留下的詩句，一樣孤苦無端。

不覺間走到了緊鄰小鎮(zhèn)的澮水岸邊，薄暮中江嵐依舊，而岸邊友人的小屋卻已人去室空、破敗不堪了。

那扇曾經(jīng)黃葉飄零的疏窗，又多了些世間的風(fēng)塵。

陜北民歌

雨水敲打著窗外堅硬的水泥地面，發(fā)出“叭唋 ”的響聲，單調(diào)而沉寂，吊針里的藥水一滴一滴流入我的血管。這是2004年夏天，我被一場腸胃病折磨著，嘔吐、下瀉、高燒，身體一下子變得異常虛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整整七天躺在床上，室內(nèi)光線陰暗，神情似醒非醒，日子似暗猶明。

我一直偏執(zhí)地認為，疾病是對人的一種凈化和升華過程，從身到心。它對生命的逼仄，將人的生存和思考驅(qū)趕到接近哲學(xué)的終極之源。人的每一次患病等同于每一次“蟬蛻”，要么歸于沉寂要么重新起飛。

那個時候，我正在經(jīng)歷著一次這樣痛苦的“蟬蛻”。那些晶瑩清澈的液體正經(jīng)由血管浸入我的靈魂，沖刷著那些日漸渾濁的歲月煙塵，正象窗外的大雨沖刷這個世界。

時間對于躺在病床上的人來說是漫長的，它仿佛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秒針一格一格不緊不慢地走著，窗外的雨也一滴一滴不緊不慢地下著，時光就像一個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黑暗隧道。

在那些白天和黑夜不再涇渭分明的日子里，我覺得身體正不可遏止地向一個莫名的深淵沉墜，而靈魂又感覺莫名的空曠和渾沌。在這種巨大的寂寞和無助中，陜北民歌的靈性、率真和對生活火熱的激情，從房間的角落里飄升出來:二月里來好風(fēng)光，家家戶戶種田忙，指望著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谷交軍糧……歌聲中，滾滾生命熱潮向我撲來，那些寂寥的白晝和漫長的夜晚不再是一種渾渾噩噩的灰色，蒼茫的天穹下，逝去的親人次第走來，我看到老祖母走出泛著土堿的墻院，她身后的那株桃樹正開出水紅色的花朵，年少的我，穿著粗布棉襖，滿臉鼻涕和灰塵，蹣跚跑向她的跟前。

我不知道這首抗戰(zhàn)時期流行的陜北民歌，為何在我腦海聯(lián)想出如此的場景，那個黃昏，光線從窗外一點一點退卻，室內(nèi)漸漸暗淡下來，祖母的臉卻越來越清晰，童年時代那無憂無慮的生活場景，早春二月生機盎然的生活畫卷，在我的腦海里一遍遍展開，那一刻，對塵世的留戀和對生命的熱愛，使我的內(nèi)心充滿著對生活的激情，止不住流下了淚水。

躺在昏暗的病室內(nèi)，我的心卻飛向廣闊的自然，飛向遙遠的陜北，飛向那片雖然貧瘠然而卻生長著濃烈的充滿生命和愛的激情歌謠的黃土高原:羊肚肚手巾哎三道道蘭，咱們見面面容易哎呀拉話話難，一個在那山上喲一個在那溝，咱們拉不上那話話哎呀招一招手，不見那村村喲了不見那人，我淚格蛋蛋拋在哎呀沙蒿蒿林，我淚格蛋蛋拋在哎呀沙蒿蒿林

2006年5月，我有幸踏上這片蘊藏著豐厚文化內(nèi)涵的黃土高原，聆聽了陜北民間藝人用濃重方言清唱的信天游。高天之下，厚土之上，我真切地感受到貧困生活中生命的華美和單調(diào)環(huán)境中生命的多彩。

陡峻的黃土山崗上，冷冷的風(fēng)正拂過一個人的羊角辮子和粗布棉襖，在粗曠的背景和精致的生命強烈對比下，那種凄美而野性的抒發(fā)，使生命的存在顯示出動人的卓然。被淚水模糊的天穹下，那種深遠、遼闊和蒼涼之美幾乎讓我窒息。

“隧道”的一端終于露出了一線光亮，第七天，我能夠走下床，看到外面的天空，雨已經(jīng)停了，高空的云彩自由地舒卷，太陽從云彩后照射出很好看的光線來。雖然還很虛弱，但感覺渾身輕松，我知道自己完成了一次“蟬蛻”。

七天，不長也不短的雨季，七天，肉體和靈魂的煉獄之旅。當(dāng)2004年夏天的雨水、病痛和陜北民歌成為記憶，我想我已經(jīng)學(xué)會如何面對生命，以及構(gòu)成生命的沸騰而火熱的生活……

責(zé)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