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覺得現在的天氣無論怎么熱,都比不上我小時候的天氣熱。就拿今天來說,雖然氣溫將近40度,沒有一絲兒的風,可是,還是沒有記憶中的童年那樣炎熱。
不管人們怎么說,什么地球變暖,氣候變遷,我的這種觀點都堅定而不可動搖,何況我說的這一切都是有證據的。據科學家們說,地球比過去變暖了,我卻覺得現在的天氣怎么也熱不過那些小時候的夏天。坐在父親那輛老式的福特車里,向東開到塔斯梅尼亞的碧池諾海灘度假時感受到的那種炎熱,那是一種毫無想象力的炎熱,在我的記憶中一直延伸到無窮無盡的未來。
記憶中,我們通常是吃完早餐后就開車向海灘出發了,要花上幾乎是整整一天的時間才能到達海灘。沿途的景色雄偉壯觀,我們沿著大象出口,開出了低低的山谷,來到了乳白色的沙灘和紅赭石相間點綴的海岸線上。我之所以能記住這些,是因為那時候我是站在前排我父母的座位中間度過這段旅途的,我的手抓住汽車的儀表板保持身體平衡,我的兩個弟弟坐在后排的座位上,身體前傾,用胳膊肘抵著前座的后背,和我喋喋不休地爭論著下一個該輪到誰到前面站著。我知道,這一切現在聽起來會令人毛骨悚然,可是在那個年代,汽車上沒有安全帶,也沒有其他任何安全裝置。
爸爸當時最擔心的是他車內的裝潢,因為小孩子和他們那些永遠都是粘粘糊糊的手指對任何裝潢來說都是一種致命的組合,兒子的安全是次要的,他幾乎根本沒有想過如果突然急剎車的話,他的兒子站在車前面就會大頭朝前,順著車窗摔出去。因此,他把車里所有的座位都用厚厚的一層塑料布嚴嚴實實地包住了,那種塑料布你現在也許偶然會在街上的出租車里看到。在夏日陽光的暴曬下,那種塑料布變得滾燙起來,坐在上面兩條腿燙得受不了,你只能屁股靠前坐在最外面的邊上,以免自己的皮肉被烤焦粘在座位上,因此,在前排兩個座位之間站著是一種最佳的選擇。
當然,我們野營扎寨了。我們的營地是在海灘南端的一些沙丘后面,一片屬于當地居民圈起來的平地上。我們到達后,爸爸常常先走到主人的房子前,同他們閑聊一會兒。我想他一定是付了一些錢,但是肯定不會太多。我們幾個孩子則在車里焦急不安地等待著,車里也變得越來越熱了。
接下來就是把帳篷拉了起來,爸爸拿出了鐵鍬,在地上挖了一個小坑就算是廁所了,周圍簡單地圍上了一些打包用的麻布就算是遮人耳目了。只有上帝能知道媽媽當時是怎么想的,我們兄弟幾個卻仍然毫不在意地在樹林里隨地小便。
我們附近沒有其他人家野營扎寨,那些有錢的時髦人物們都住在了附近的野營公園里,那里面的設施是我們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比如說淋浴房,自來水和電源。
我們哥幾個在夏天的霧靄中發了瘋似的四處亂跑,在那時候,時間好像突然停滯不前了。每天早晨,我們哥幾個一起來就消失在沙丘后面的海灘上,我們可以在那里玩上一整天,那細細長長的海灘仿佛沒有盡頭,我們在大海里游泳、沖浪,用一條手巾當降落傘從沙丘上跳下去。我們還在沙灘上挖了一個特別大的沙坑,然后把我們的小弟弟埋了進去,用沙子一直埋到他的脖子,然后我們就跑開了。
媽媽在篝火上給我們做飯,爸爸有一個抓蝲蛄用的圍網,他在上面放一些魚頭做誘餌,接下來,我們會來到海邊的巖石附近,把圍網扔進海草里,每次總能抓上一些蝲蛄來,媽媽就會在篝火上用一個舊的煤油罐當鍋給我們煮著吃,那些蝲蛄在水中拼命掙扎,嘶嘶地叫著。不久就被撈了出來,開膛破肚,然后被吃了個一干二凈。從蝲蛄腿里往外吸肉吃是最遐意不過的事兒了。
傍晚的時候,成群結隊的蝙蝠在我們頭上的天空中盤旋,于是,我們用舊手絹綁上石頭扔進逐漸變黑的天空里,然后看著蝙蝠們像殲敵機一樣迅速俯沖下來……
在那個年代,沒有人聽說過防曬霜,我們一天比一天曬得黑,就拿爸爸來說吧,幾乎曬脆皮了。盡管媽媽強烈反對,我們哥幾個還是比賽看看誰從爸爸后背上褪下來的皮最長。有的時候,我們能從附近港口的漁民合作社那里弄來一些冰塊兒。爸爸會接上一塑料桶的水,從店里買上幾瓶啤酒,店里的老板就會讓他把塑料桶放在冰箱里過夜,第二天,我們就有冰塊兒了。
許多年以后,在人到中年的時候,我突然想要讓自己的孩子們也體驗一下我記憶中童年的快樂。于是,我們買了飛機票,飛回了那個小島,租了一輛車,當然,我不會忘記讓每個孩子都系好了安全帶,然后就這樣向海灘出發了。
然而,令我費解的是,還沒到兩個小時,旅途就結束了,并不是我記憶中的一整天漫漫征途。色彩還是記憶中的色彩,可是那些沙丘不過就是一個個小沙包,我們野營的那小塊平地上已經建滿了海邊那種簡易的纖維板房。海灘又短又窄,最多不過百十來米長。
我們去的時候也是夏天,于是我脫了鞋,走進了海水里。一陣能讓人癱瘓的刺骨冰冷從腳底一直沖到大腿上,我覺得自己的循環系統突然停止工作了,給大腦和肺子等等致命器官供血的心臟也因為這種罕見的冰冷而自動放棄了工作。
我敢發誓我這輩子從來都沒在這種冰冷的水里呆過,可是,我小的時候怎么可能在這種冰冷的水里呆上好幾個小時呢?
嗯,那時候一定比現在要熱多了,肯定是這樣的,那時候一切都好像很大,世界也很寬廣,夏季和生活中的種種可能性仿佛無窮無盡地沒有個盡頭兒。
我站在海邊,那被冰冷的海水弄得麻木的雙腳又恢復了知覺,記憶和循環也都恢復了正常。我看了看我的孩子們,他們一臉的迷惑不解,我能看出來,他們一定在想老爸這是發什么瘋呀,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這里跟他講的那些令人神往的海灘有著天壤之別,他是不是記錯了呢?我一點都不怪他們。
過去是一種常常無法與別人分享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