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你的一場錦年暗傷

一

盧歌是高三下半學期才轉學過來的女生，很漂亮，也很時尚。可能是初來乍到吧，她在班上寡言少語，從不與同學交往。

雖然臨近高考了，學習繁忙，但她的漂亮和脫俗氣質在班上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就連我，同學眼中的“書呆子”，也常會莫名地盯著她的背影愣神。

我和她的位置離得很遠，根本說不上話。但上課時，我會托著下巴靜靜欣賞她消瘦的脊背和柔順的會閃亮的黑頭發(fā)。只是我不明白，十八歲的她，為什么會有一雙那么憂郁的眸子?似乎她經(jīng)歷了一場與她年齡并不相稱的令人刻骨銘心的事情，那傷痛在她心里仿佛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

和班上喜歡聚堆聊天的女生比，盧歌是安靜的，安靜得讓所有男生都對她產(chǎn)生憐愛。她那飄逸的黑頭發(fā)，時尚的衣服，憂傷的眼神都是眾男生關注和討論的焦點。常有男生故意和她搭訕，但盧歌從不理睬。

女生們感覺到了盧歌對她們產(chǎn)生的威脅，她們見無法把盧歌拉到自己的小團體后就集體地孤立了她。每次課間，盧歌就孤單地坐在自己臨窗的位置，倚著墻遙望窗外高遠的天空。

同桌楊旭很有經(jīng)驗地對我說:“小宇，我猜盧歌一定是失戀了，至今難以釋懷。”“可是，哪個男生會舍得傷害她呢?”我反問，覺得楊旭真無聊。

二

一天早上，我在車棚停車時，正巧遇見盧歌也在鎖車。我笑著沖她打了個招呼。盧歌扭過頭來看著我，沒有說話。尷尬的我不知所措，趕緊跑開，心想，她可能根本就不認識我。

“同學，你的書包還在車上。”她突然喊了一句。

我面紅耳赤地跑回來拿書包，心急，慌亂中把一輛自行車帶倒了，緊接著，一輛接一輛，倒了一大排車子。盧歌睜大眼睛，望著眼前的情形愣住了。

她幫我一輛一輛扶起倒地的自行車。清晨的陽光透過樹梢，灑滿一地斑駁，也把跳躍的光影灑在盧歌臉上。因為晨光的緣故吧，她的臉上泛起溫潤的光來，額頭上還閃爍著細密的汗珠子。

上課鈴響起時，我們才一起匆忙地跑進教室。坐回位置，盧歌轉過頭朝我笑了笑。我歡喜地點點頭，少年的心事如窗外的楊樹花般串串怒放。

“你這個書呆子，動作蠻快的嘛!”楊旭不懷好意地伏到我耳邊說。

我明白他的意思，心里甜蜜，卻紅著臉一把推開他，說:“瞎說什么呀?”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瞟向盧歌。

在班上，我和盧歌依舊沒有說話。只是每天的課間操時間，站在密匝匝的人群里，我可以任自己的目光定格在盧歌身上，看著她的黑頭發(fā)在風中飛揚。除了楊旭，班上的女生也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那些曾經(jīng)對我有好感的女生，個個嗤之以鼻，對盧歌也更加冷淡。

漸漸地從同學口中，我知道了盧歌越來越多的事情。原來盧歌是從市重點中學轉過來的，她住在外婆家。怪不得，盧歌的成績那么好。只是，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從市重點中學轉學到我們縣城這所普通中學呢?是楊旭的話解開了我心中的疑惑，但也為此，我和楊旭打了一架。

三

楊旭說盧歌的父母是貪污犯，已經(jīng)被關起來了。“你心目中的女神原來是貪污犯的女兒，假清純!”楊旭不屑的口氣惹惱了我。

“你閉嘴!”我憤懣地揮起拳頭狠狠砸在楊旭的腦袋上。挨了揍，楊旭不甘示弱地反撲過來，把我摁倒在地上，口中還大聲喧嚷:“盧歌就是貪污犯的女兒，難道是我冤枉她?你去問問大家，我有沒有說謊?”

在我和楊旭廝打成一團時，班上的同學已經(jīng)圍在我們邊上起哄，幾個女生氣呼呼地叫囂:“盧歌就是貪污犯的女兒，你以為她是什么好東西?”

沒有人注意到，盧歌正坐在教室角落，她聽到了我們的說話，已經(jīng)哭著跑出了教室。被同學拉開后，我依舊忿忿不平。那一天，盧歌沒有再回教室，第二天，她依舊沒有回來。看著窗外開得沸沸揚揚的楊花，我的心一片零亂。

幾天了，盧歌還是沒有回到學校。楊旭慌了，班上的同學都慌了，老班更是心急火燎。沒有人知道盧歌去了哪里，她的外婆已經(jīng)找到學校。那些天的夜里，我一直噩夢連連。躺在黑暗中，思念從各個角落升騰起來，云積在我的周圍，柔韌而有力地擠壓著我。我的眼前總會浮現(xiàn)出盧歌憂郁的眸子。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曾經(jīng)歷過那樣讓人撕心裂肺的痛苦。面對父母貪污的事實，面對父母雙雙被抓走，她要如何承受?

窗外的夜，很暗，濃郁的夜色里，只有風吹樹搖的“窸窣”聲，像人的嗚咽。

“盧歌的父母觸犯了法律……但盧歌還是個孩子，她不應該因為父母犯的錯受到這樣不公平的對待。其實我們要關愛她，讓她對生活重新樹起信心，鼓起勇氣……”老班的話還未說完，教室里已經(jīng)傳來低低的抽泣聲。

我的心空空的，好像被肆意的踐踏和挖掘過。上課時，我的目光總會長時間地停留在盧歌原來的位置上。越過她的位置，是敞開的玻璃窗，窗外的楊樹葉子，在陽光下?lián)u曳著，晃著白光，晃得我眼睛生疼。

楊旭開口向我道歉，我沒說話，其實受傷害的人是盧歌。我不知道，如果我是她，面對這樣的事實，我會怎么做?她父母犯的錯是事實，同學們并沒有歪曲事實，可是，她要怎么承受和面對呢?

我找到盧歌外婆的家，卻沒有勇氣過去敲門。我知道，是因為我，盧歌才會當眾受辱，再一次被人撕開傷口。一次次自責，一次次久久凝望后，我只有悵惘離開。

四

盧歌是一個星期后才回學校上課的，沒有人知道那一個星期，她去了哪里，也沒人敢問。只要她回來了就好，這樣大家的心才會安寧一些。沒有人再敵視盧歌，但盧歌仍包裹著自己，低著頭，不說話，也不與人交往，每天形單影只。

很多次，我都默默地騎著腳踏車跟在盧歌后面，直到看見她走進她外婆家才離開。那是一座老房子，門樓破敗。盧歌走進去時，我會有一種幻覺，感覺她走進了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幽深的歷史中。

有一天，盧歌在巷子拐彎處停下來，攔住了我。

“你一直跟著我?”她問。

我囁嚅著，臉漲得通紅。

“你是擔心我么?謝謝你!”她又說。

“是我的錯，讓你受傷害了。”我低語，偷偷瞟了她一眼，又把頭低下。面對她，我總是沒有勇氣。

“不是你的錯。我會承受的，我相信自己有一天可以正視這件事……”盧歌輕嘆了聲，說完，轉身離開了。

我跨坐在自行車上，怔怔地望著她單薄的身影從我眼前離開，心里一陣酸楚。我知道盧歌在拒絕我的友誼，或許，她對身邊的人都沒有信任，她最尊敬和愛戴的父母一夜間給了她最絕望的一擊。她還會相信誰呢?

總是控制不住自己對她的關心，我依舊每天放學后，遠遠地跟著她。我把自己整理出來的學習資料復印下來給她。盧歌微笑著感謝我。我知道，這些資料可能她都用不上，她的成績不比我差，但我還是要這么做。我希望自己能夠多為她做點什么。我要用自己的方式關心她，保護她，我不允許再有人傷害她。

那天晚自習放學后，和以往一樣，我又跟在盧歌后面送她回家，可是在進巷子口拐彎時，為了躲避巷子里沖出來的一輛疾駛的摩托車，我連人帶車摔倒在了路旁的深水溝。水溝在清理中，蓋子沒蓋回去。摩托車很快就逃離了，我在深水溝里大喊:“救命!”

是盧歌打電話找車送我去醫(yī)院的。我在醫(yī)院里躺了半個月，開始時，盧歌每天放學后都會過來。她的話依舊很少，特別是班上其他同學也過來時，她都會借故先離開。那時學習緊張，高考快到了，班上的同學來過一兩次后漸漸就沒人再來。只有盧歌每天都準時過來，把上課的重點內容告訴我，她還幫我抄了一份課堂筆記，內容翔實，字跡工整。

在我快出院的前兩天，盧歌來到病房時，眼中又浮現(xiàn)出以往那種深不見底的憂傷，她怔怔地望著我，想說什么，終是沒有開口。“有什么事么?“我問她。她搖搖頭，目光卻轉向窗外幽暗的夜空。病房里剎那間陷入了一種莫名的寂靜中，靜得我們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我去看我父母了，那個星期。”盧歌低語。

我不知說什么合適，靜靜地望著她消瘦的脊背，心里蟲噬般難受。

“我會過得好好的，你放心，我不會再放棄自己。”盧歌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堅定。離開時，她一直望著我，眼角濡濕。她似乎還有話想說的，她走得很慢，嘴角嚅動，每走一步，回一次頭。“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臨出門時，她說。

直到第三天出院，盧歌都不曾再來過，我以為她學習忙。

五

出院當天，我就急著回到學校。走進教室，同學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我回來，我卻焦急地搜尋盧歌的身影。她的位置，空的。心，倏地沉了，她又離開學校了?有一種痛在我心里蔓延。

那節(jié)課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的，似一種煎熬。一下課，我就跑去問老師，我想要確切的消息。老師說盧歌回市里參加中考了，她在這里只是暫時寄讀。

連離開都不告訴我一聲，我難過地想。如果不是我住院，我們會一直沉默吧，但在醫(yī)院的那段日子，我已經(jīng)在她眼中感覺到了我們的友誼。

自嘲地笑，笑自己自作多情。算了，都過去了，一切已結束。

緊張的高考就在眼前，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考前準備。說是不想她，可我又如何能控制住自己的思緒呢?我總擔心她會孤獨，擔心她再受到傷害。獨自去了她外婆家，古舊的大門緊鎖，一個人也沒有了，悵然若失地離開，心里空空的。

一次次翻閱她為我抄下的筆記，望著那整齊娟秀的文字，心里會有片刻的溫潤。或許，她也正在努力地作最后的準備吧。這樣告訴自己時，我又會昂揚起學習的斗志。

高考如期而至。考試結束的那天，我收到了一封盧歌從市一中寄來的信。一個人躲在操場邊的小樹林里，我滿心歡喜地展開盧歌的信。信很短，不足半頁紙。她說了她的不辭而別，她還說，高考后，她會隨外婆到舅舅工作的城市，她報考了當?shù)氐拇髮W，信的最后，盧歌說:小宇，謝謝你!在我最孤單的時候，是你，給了我最真誠的友誼……信紙上，字跡模糊了，有斑斑淚痕。

六

坐在大學的教室里，身邊的同學換了一批人。仿佛一夜間長大，自上大學后，我穩(wěn)重了許多，也沉默了。我一直安靜地學習，習慣獨來獨往。

年輕浮躁的心習慣了安靜，不再張揚。但我學會了思念，學會了牽掛，牽掛一個未知的陌生城市，那里有一個我曾經(jīng)熟悉的女孩——盧歌。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她過得可好?是否已經(jīng)學會了從容面對生活的艱辛?陰郁的臉是否已經(jīng)綻放出如花的笑顏?

在我讀書的大學校園里，依舊種滿了高大的楊樹。楊樹花開的季節(jié)，楊花一串串，開得沸沸揚揚，一如我年輕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