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月亮只有在黑暗的深藍中才能活得光亮。我只有在痛苦中,孤獨中、沉思中,在耳鳴的漩渦中,才能摸到臟器內部那些長勢旺盛的鱗片。
一粒螞蟻的下午
一粒螞蟻費了整整一下午時間才爬到電線桿的腰部,它看見一粒民工背著哥哥的尸體,跨過高速公路,搖搖晃晃向地平線走去。
極目遠望,烏云像一塊巨大的淤血噎在塔吊的喉部。
更遠處,一粒眼瞎的老媽媽,費了整整一下午時間才從糧囤中摸到兒子的長命鎖。在此之前,她摸索著,把一朵塑料花嫁接在仙人球上,
天就要暗下來,視線越來越黑。
如果這粒螞蟻一口氣爬到電線桿的頂部,它還將看到什么……
時光如碑
有一些樹苗被風斬首,它的芽苞上供養著春天的小牌位。有一些事物憋屈在花蕾中,忍受著黑暗的鞭打卻不吭一聲。
靈魂被扣押在回家的半途,生存的拷問耗盡了香氣。我走在重返鵝塘村的泥濘路上,泣血的布谷鋸斷我的行程。
時光如碑。
碑后癱坐著哭腫雙眼的鄉親,揮一支柳條,為投河自盡的母牛喚魂……
儀式
懷孕的母羊走過大地,草籽正好觸到溫暖的乳房。它跪進清清的河水,照了照臉,用去一朵荷花綻放的時間:洗了洗身上的泥巴,用去一只病蜻蜓從陰影中飛到陽光下的時間。
我尾隨它轉了很久,直到它爬上遍布碎石的山坡。
那是危險的石料場,工人剛放完炮。它在一片麩子苗中停住,用蹄子一圈圈纏莖蔓,直到把那個難看的傷疤藏得嚴嚴實實。
這是一個儀式。而且如此隆重。
這只羊想讓孩子一出生就能看見——自己的母親干凈而美麗……
我見證這樣的早晨
鋪天蓋地!曙光把金黃的經文灑滿人間。
鳥兒從漏風的巢里跪起來,忍著饑寒,開始永不休止地唱歌,長途戀愛……
比喻
許多事物,我能看見,卻說不清楚。
經過那個小泥塘,我難受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青蛙產下的億萬個卵中,到底有多少能夠僥幸存活?
轉眼間,秋天已經深入骨髓。
我反復打量那些被霜打蔫的茄子,不知該把它們比喻成拍賣時光的錘子?還是娘親哺乳完孩子后耷拉下來的乳房?
小南風
柳枝吐芽時,小南風癌癥一樣逼過來。
鵝塘村的人一天天老去,只有啞巴娘肚子里的好胎在長大,
我在豐山洼走來走去,爬上陳年的草垛才發現,兒時的伙伴已經長出掛霜的胡須。
小南風逼過來,村莊在變大,村莊南面的墓地也在變大。
布谷鳥的叫聲永遠是有重量的,它把細碎的膽結石從高空扔下,散落在我和這個春天的前后左右。
親人譜
二月耕地,看見菜籽要生根。
三月修剪桃枝和長發,聽說燕子要出嫁。
七月搖扇子,熄滅蟬鳴與肝火。
八月割葦。十月收谷。
白天用太陽夯路基,晚上用月光洗皺紋。
我在花蕾中寫詩,愛人在落葉中生下雙胞胎。
風一年年吹,雪一年年下,親人在變白,時光在變黑。
一群佝僂著身子的人頭挨著頭,用節省下來的淚光給病嬰的啼哭照明……
父親
打我的那個人被喊做父親,他的拳頭堅硬,關節嘎巴嘎巴響。
因為偷吃了鄰居家的紅棗和月光,他狠狠揍了我一頓,他沖過來就像火車頭撞進麥田。
讓我想起惠特曼用他的粗嗓門,擊敗了詩歌的夜鶯……
姥爺
掩埋了祖傳的金貔貅、鋼盔、寶劍、官印和御筆牌匾,拍了拍全身的銹跡,從帛畫和祠堂的供品中走出來,進了一個破落的籬笆門,再出來時肩上多了一柄镢頭。
他晝夜在田野中穿行,和布谷鳥打招呼,刨地,挖掘黑暗,吃田野里的小紫花,偶爾兌著露水喝二鍋頭。大醉。雙手鎖膝。低泣。遠處的小村莊跟著他的寬肩膀抖個不停。
在七十一朵火燒云忽然下沉的時候。風抹掉了他的名字。
我走過去看那石碑,所有的筆畫下陷半厘米,青苔和黃土正好填滿那些凹槽。
到了冬天,姥爺的名字又變回大理石的顏色。朝上的部分,落滿白雪和呼呼北風……
息息相關
在老家,除了爹娘,還有那么多事物與我息息相關。牛羊踩在芨芨刺上,打一個冷戰的是我。風掀翻懸鈴木的葉子,擦傷的是我的疤痕。暴雨傾盆。
老家的矮墻倒下,我身體的四分之一變成碎土,四分之一尖叫,四分之一疼痛,其余的是月光下冰涼的沉默和哀嘆。
我是妻子上香時的那縷炊煙,總飄向東南,而不是別的方向。看到老家的大姜長得茂盛,親人們過得幸福,我攜著更加溫暖的禱告,久不散去……
晚安!大地!
祝你生養的菜蔬碧綠……
祝你懸掛的星辰,奶瓶一樣。滴下安寧和吉祥……
毛毛的一天
我和白胡須的老山羊玩了整整一天,玩著玩著就感到很孤單,今天過得一點也不開心,好像看見自己的下巴長出了茅草。
天已經黑透。媽媽還沒回家。
螢火蟲病了,在草尖上昏迷不醒,我怕黑,緊緊抱住老山羊的脖子。
憂傷是些密密麻麻的小花,高掛在天上,一會閃,一會滅……
綿羊
我愿以一頭綿羊的身份來到你們家里,被老人摸頭,被孩子們用泥巴戲弄。
你們宰殺完我的同伴,并把我領到有血的現場,我流不出眼淚,只靜靜地去舔那些漸漸變涼的腸子和肝臟……
老伙計
那頭被我用柳條抽過的灰背驢,那頭蹄子磨碎,牙齒掉盡的老伙計,在它彌留之際,我去看它,告訴它,我離開那個磨坊三十年了。
它呼吸如草芥,肚子鼓脹如鐘鼓,只需輕輕一下,就會被敲破。
我去摸它耳朵上的傷疤,它來舔我掌心的命運線。
一個將老的人,一頭欲死的驢,兩個在秋風中重逢的老伙計,用變涼的蟋蟀聲和失效的時光,彼此安慰,……
祖先
太陽即將升起,但并沒徹底蘇醒,萬物仍在夢中,
東方地平線是黑的,像捻長的歲月和蒼茫。
祖先打開土做的天窗,四下望了望:大地豐收在即,六畜興旺。他愛的人仍在寒霜中勞動,他糊的紙燈仍在天上閃耀。
祖先摸摸滿身的根須,放心地睡去……
慚愧極了
作為一個懶散者,與那些義務搬運花粉的昆蟲相比,我慚愧極了。
在鄉下生活這么多年,公雞不厭其煩地喊我起早。梧桐花從不吝嗇自己的花香。
每次想起這些,我慚愧極了。
從田埂上走過,拉提琴的小蚱蜢告訴我:藍天護佑著故鄉,自云之下全是好時光。
那些老眼昏花的鄉親,為了翻撿遺漏的花生。握著小鏟子,跪下膝蓋挖個不停。她們為勞動所累。但保持了生存的平靜。看著她們邊擦汗邊拉家常,我慚愧極了……
休息日
今天不干活,不伐木,灶房有的是柴禾。今天不挖井,萬年松的根部有清泉。
時光安靜,鳥鳴涼爽。
石榴樹下。正好休息。
風那么干凈,從果園深處,吹來一只彩蝶,當它飄進我的肺部,我發現自己的身子比花粉還輕。
上午九點,池塘里的白云告訴我:書本與肉體是世界上最沉重的事物。
在我的故鄉
不是每個人都能看見蜻蜒在水草上產卵,也不是每個人都有福分看見蜻蜒邊飛邊做愛。
看見蜻蜒產卵的人,看見蜻蜒做愛的人,很快就會由少女變成新娘。
而從新娘到母親,也就是從這個村到那個莊的距離,從一塊紅蓋頭到一塊嬰兒尿布的距離——少則半里,多則四十里、五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