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這是一個臆喻:我的一生,必從終結的地方開始。
一 現在,我終于采摘到了那惟一的果實:死亡。多么渾圓的嘆息!荒蕪的同子里,我變身一條小青蛇,在正午,吐出惡毒的舌尖,我J唾棄那個將要來臨的永恒的下午。我的靈魂,纏繞在一棵樹上,并和一根彎曲的樹枝保持同樣的弧度,如同我扭曲的一生被重新喚回。
死亡,當它圓熟的表皮裂開,它竟然是那么新鮮多汁。我找不到一個詞來適應那個裂開的瞬間,我找不到一個詞:那種腐爛之上的生長——甚至,它開始變成悅耳的音節。
我頂著劇毒的頭顱在冬日的樹頂上瞻望,那死亡之地,無數的道路朝向我。重新照臨的光,和黑,它們從誰的身體里抽出,又在誰的身體里熄滅?
二 宿命的十二月,我住在我曾頌贊的虛無里。時間將盡。時間,我永恒的仇敵,已為我掘好了陷阱。我只是一只被牧的羔羊,在仇人的草地上居住:戰爭,將要結束在今晚。
我的骨血,我與時間繁衍的后代,惟一的女兒,她自大水的南方趕回,她要觀看一場最后的演出:我久已銹蝕的刀劍和老邁的技藝,在今晚必要蒙受詛咒。我冷。江風瑟瑟。猶如寒光一閃。
一閃之后,是眩目的紅,這溫熱的供詞和最后的陳述。這令我懷念的寂靜的片刻:我看見時間嗜血的眼睛。我看見無知的羊群。我看見鞭子和催促。我看見光,在藍的幻海里。
我看見我的女兒,手捧長明燈。她將葬我。
三 天慢慢亮了,我仍然像年輕的時候,找不到屬于自己的睡眠。我等待、夢見、徒勞地穿越黑夜。我用早晨六點的噪音和鳥鳴安撫自己。像那個年代已久的鐘擺,我的劃動多么滯重。
這樣的清晨:露水、微風、淡淡晨光包裹著的樹林,還有永不停歇的飛鳥,它們從未忘記出席一個衰敗者顫抖的清晨。是的,衰敗,我一生中最后的印記。我憑借它辨認自己,辨認我隱匿于秋天的出生之地,我的姓氏。我一生中未能治愈的病癥。
生命垂落。一片雛菊猶如遠逝者正在熄滅的夢境:它金黃色的閃電,死亡的花束。
時間的波紋里,我的影子:凌亂、扭曲、在虛無中搖曳。
四 是的,我從未逃過時間的蹂躪:當身體里的最后一片蔚藍,在秋光里靜靜停泊。
我的閉合之地。我手持銅鏡,讓光反射于冥想的午后。讓它照見:白發和皺紋里尖叫的每一分鐘。子宮。最后的經血。穿過頭顱的樹葉和迷失的廊頂。
曾經飽滿的名詞破碎。陰性的詞:女人。我蒼老的舌頭反復說出、舔噬,并有意忽略微涼的苦澀。凝神于血、紅色的下弦月,某種墜落的力量:向下飛升。我試圖帶來一種新的輕盈。
在途中,我節制,并懂得安靜。不再與任何事物糾纏。我把身邊的草葉、流云和苦難都稱為甜美。
五 夏日,我能聽到光的喧響。窗紗掀動綠色,映現一棵臨風的樹。我用濕的發亮的語言描述一個上升的白晝。
秘密的濕地。河流源自氣息,源自循環不息的淡藍色的噴涌。這繁茂的肉身:幻覺的性和生命。我想象一種可能的張開,七月之末,雨水和火焰在黑暗的內部騰起。
或是一種生長:沿著飽滿的根莖,被催動的汁液流淌。我同時羞愧于一種揮霍,我索取和窮盡的歡樂,我因此一貧如洗。
這樣的時刻,我該吐露什么?當微啟的雙唇停靠在一個恐懼的弧度,我害怕說出,如同我正在失去對此刻的占有。
六 她是凌晨四點的櫻桃,墜落于血、重力、和一次對時間的預言。攜帶能量和引擎,她在黑暗中施行最后的爆破。
這是一場離棄的開始。
春天,她的呼吸醒來。她的心。她的觸覺。她粉紅的臉頰。和第一個黎明。
在環抱的人群之中,她灰鴿子的眼睛凝視:眾人、窗外、更多茫然的事物。
她惟一沒有看見:那一路的兇險。
愿她遠離。
七 只是一個細胞的潛伏,它的力量來自瘋狂的裂變,來自基因和毒汁的蔓延。
廊柱傾倒、城墻坍塌、漫卷的黃沙裹挾空洞的囂聲:我是被攻占的第一座城池。
暈眩的月色之上,有什么,在我的身體里振動雙翼,一只長滿花斑的小豹子——她要飛離。
她要穿越頹敗與黑暗之穴,涌向寂靜中的果園。
暮光四起,我在果樹下走動,我手捧果實:多么暴烈而甜美!
八 月亮熄滅,如一枚烏黑的釘子楔入。夜風吹涼的地方,我睡眠的嘴唇蘇醒,在戰栗中說破古老的欲望。
欲望:它是那有毒的部分。它是纏繞、環抱、和無盡的蜿蜒。它在某個黑暗的肉體上奇異地展開,如一朵艷麗的紋飾。
露水滴落,猶如南方的精血傾倒。收藏已久的杯盞,承受盲目的力,碎裂:在痛苦而暖昧的黎明。
而一個殷紅的早晨,將在寂靜中茫然升起。
九 我從未懷疑神跡。神說:我是某人取下的肋骨。
我小心捧著,一寸一寸,不讓它變形,不讓它腐爛,我等待那取下它的人。
他會思念他的骨,他的血,就像我,夜夜懷想他的柔情。
我從一朵塵埃出發,我怕他已化作塵土:我從一株紅柳出發,我怕他已抽身為樹。我從每一條河流、每一道坡地出發。
我從每一個可能與他相遇的地方。
他一定在那里,經歷風霜,忍受四季。他取下肋骨的傷口依然溫熱。
他一定是那個看到我就隱隱作痛的人。
十 四月,雨水驚慌,像一場疾病,讓我的身體灼熱,升起如紅霞。
幽閉的性別打開,如不能包扎的傷口,每月一次,我落下終生的病癥。
我不諳世事,自以為病入膏肓。多年后,當我迷醉于它內在的奔涌,它隱匿的刀光,它開的花,它結的果。我才懂得:我已在命運面前蒙恩。
這幸福的病癥。月之潮汐。它預示:創造、孕育、光芒、裂變、一切完美的超現實。
我因此忽略疼痛,在某個安靜的下午寫下:月經日期,和一部陰柔之書。
十一 我厭倦他們牽我的手,我厭倦他們呼我的名。我請他們把一個窮孩子稱作:小野獸。
一頭小野獸,我放任它的躍動和奔跑,它的躲藏和喘息,它的孤獨和撕咬。當我沿著一座山坡遠走:出沒于水邊和叢林,出沒于稻田和野地,或是螢火閃亮的墳場。
我正背離他們賦予我的美德。
而在銀白月亮的深處,我得到安靜的睡眠:露水之下,草坡衰黃,葵花低下頭顱。我小小的靈魂深入一朵云彩,深入漸漸熄滅的星辰。
一個窮孩子已經去得很遠,帶著饑餓,乘著一只烏鴉的翅膀,她將聽見:命運的雷霆。
十二 從站立到爬行,我在逆行的雨水中越過門欄。我不再仰望,遠離天空和星辰。我放棄言辭,緊閉記憶和雙唇。但我看到真相:世人欺我懵懂,他們在我面前表演仇恨、奸淫、殺害,我為他們的惡行哭泣。
赤裸肉身,甩掉他們賜予的衣物,我潔白如一塊瓷石。我必須重生。
在遼闊的塵土里,學會遺忘:姓氏、故鄉、秋天、曾經眷顧的親人、黃昏的細雨和詩篇。
我以永生起誓:我已忘卻。
十三 我渴慕最后的子宮。這幽隱之地,將容忍一個曾經被剝奪和被敗壞的人,在此居住。收拾殘跡,我經歷過的一切像炯云飄散。我冷卻我的形體,讓它在冰雪的冬天蜷縮,直到形同嬰孩,
母親早已消失的腹部,經過我的一生之后,仍然溫潤如初,枕在她的血里,我慢慢閉上眼睛并請求寬恕:這一生,我看到的全是幻象。
母親閉口無言。她琥珀色的汁液一層層地裹緊,裹緊,直到我成為一粒最疼的核。這不是什么幻術。這只是一個肉體充當另一個肉體,而我的靈魂,在晚風或雷電里棲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