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銅斤”

關鍵詞：“銅斤”；名量式復音詞；量詞語素；宋代；清代；民國

摘要：“銅斤”一詞多數詞典未收，《漢語大詞典》雖作了收錄但釋義錯誤，且僅有孤證。結合書證的上下文及其他相關書證，從構詞法角度對“銅斤”一詞進行深入分析可知：“銅斤”是一個名量式復音詞，意為“一定數量的銅”，表示的是復數或者集體的概念，屬于泛稱。其中，“斤”只是一個量詞語素做詞綴，沒有實際的詞匯意義。這一用法最晚產生于宋代，在清代很常見，一直延用到民國時期才消失。

中圖分類號：H13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0)01-0094-04

《漢語大詞典》釋“銅斤”：“指一定數量的銅錢”，并引清錢泳《履園叢話·祥異·梁中出血》：“忠亮以任內虧缺銅斤，遂落職，監追而死”為證。書證僅一例，其他各大詞典也不見收錄此詞。

此處，《漢語大詞典》對“銅斤”的解釋是錯誤的，應該釋為“銅”，表示復數或者集體的概念。

一

我們不妨先補足詞典中書證的全文：“吳門徐太守忠亮，于雍正初任云南昭通府知府。一日其吳門舊居梁上忽有鮮血自空而下，家人異之，遂將屋脊拆開，并無他異。不數月，忠亮以任內虧缺銅斤，遂落職，監追而死?！背蹩?，這里的“銅斤”解釋為“一定數量的銅錢”似乎也通，但銅錢為古代銅質輔幣，價值最小，而且是以“錢、串、貫、吊”等稱呼的。如果是指一定數量的銅錢，用在這里顯然不合適；如果是虧缺錢財，顯然用“銀兩”、“錢財”等詞更加合適。

需要注意的是“云南昭通府”。云南省礦產資源豐富，種類多，分布廣，相對資源豐度值較高。共發現各類礦產154種，其中探明儲量者92種，號稱“有色金屬王國”，有礦產地1274處。到1995年底，有54種礦產的保有儲量居全國前10位，其中銅、銀、鎳、鈷等礦產儲量居全國第3位，其中昭通銅礦儲量十分豐富。昭通府于清雍正八年(1730)改烏蒙府置，屬云南省，治所在恩安縣(即今云南昭通市)，轄境約當今云南牛欄江東北各縣地，1913年廢。所以當時的昭通府基本上就是現在的云南昭通地區，此地區銅礦豐富。

銅是重要的鑄幣材料，而且是生產生活中十分重要的金屬，清廷極為重視，對銅的生產管理十分嚴格，稱銅政。滇銅在清代銅政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清吳其浚的《滇南礦廠圖略》詳細記錄了云南銅礦的分布及銅的課額，其中也有關于昭通府屬的大型銅礦廠(人老山廠、樂馬廠、長發坡廠、小巖坊廠)及其課額的介紹。昭通府在當時需要上繳朝廷大量的銅，完不成課額，官員當然有罪。根據上下文和相關背景來推斷，書證中的“銅斤”其實就是指銅，因為忠亮完不成課額所以落職，監追而死。詞典釋義沒考慮上下文和相關背景，所以釋義錯誤。

二

“孤證不信”?！般~斤”一詞，詞典僅舉一例，現以同一詞語的相關書證為據：

(1)崇寧元年，提舉江、淮等路銅事游經言：“信州膽銅古坑二：一為膽水浸銅，工少利多，其水有限；一為膽土煎銅，土無窮而為利寡。計置之初，宜增本損息，浸銅斤以錢五十為本，煎銅以八十。”(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二一》)

(2)蓋兩淮正課，初合織造、河工、銅斤等款，只百八十余萬，每引征銀一兩余。織造、河工、銅斤者，因鹽政運司養廉厚，陋規亦多，每年解送織造銀二十二萬，捐助河工五萬。(《清史稿·卷一百五十·志一百二十五·交通二》)

(3)招商局之設，本為挽回江海已失航利。開辦之始，即知為洋商所嫉，而彌補之策，首在分運蘇、浙漕米，嗣更推之鄂、贛、江、安。而滇之銅斤，蜀之燈木，江、浙之采辦官物，直、晉之賑糧，胥由局船經營其事。(《清史稿·卷一百二十三·志九十八·食貨四》)

(4)(鑄錢)所需銅、鉛兩項，聞川產鉛甚多，可以取用；唯銅斤無著，擬就永定、石門等縣設法開采……俟現銅滿二十萬斤，奏請鼓鑄。(《曾國藩全集·書信一》第4121封書信)

(5)均請就現存銅斤，準其續鑄，部議允準。(民國·章宗元《歷代泉幣沿革大略及制錢沿革》)

(6)造幣原料日金、銀、銅、鎳、鉛、場。此近地各國鑄幣所需也。中國向用銅錢(鐵錢為例外，茲不具論)，前清特在云南設督辦大臣采運銅斤，分批解京，以資鼓鑄。(民國·章宗元《歷代泉幣沿革大略及制錢沿革》)

(7)二月乙卯，又諭……(葉爾羌庫庫雅爾)該處開設銅廠，原以供鼓鑄之用，今既產銅短絀，未便令折交錢文，情同苛斂。所有庫庫雅爾、桑珠二莊折交銅斤錢文，即著停止，仍收原額糧賦，以復舊章而杜流弊。(《清實錄·卷三百零八》)

詞語的解釋必須具有概括性，應當能在相當多的上下文語境中適用，否則就會產生隨意性?？疾煲陨蠒C，“銅斤”無一例外當釋為銅，是一個泛稱，可以指各種各樣的銅。

三

從構詞法角度看，“銅斤”一詞中“銅”為名詞，“斤”為量詞，是“名詞＋量詞”結構，屬于名量式復音詞。“斤”為象形字，甲骨文字形上面是橫刃．下為曲柄，像斧斤形，本義是斧子一類的工具?！墩f文》：“斫木(斧)也。象形。”段注：“凡斫物者皆日斧，斫木之斧，則謂之斤?！焙髞硪隇椤翱场⑾鳌钡纫饬x，古代以斤斷金為砍，即一砍為一斤，后遂借為量詞。大約從春秋中晚期開始，“斤”當作重量單位，此處就為假借義。雖然各代“斤”的具體標準不同，但作為量詞的用法卻一直沿用下來。

量詞可以附在其所限定的名詞后面不加數詞當作名詞的詞尾，而且這種名詞往往是無定的，至少不是單數的。這種詞尾化是因為量詞獨立性逐漸減弱，詞性由實而虛造成的。自漢代時，量詞即開始用為構詞之詞綴。后代這種詞尾化現象逐漸增多，現代漢語中仍然有很多這樣的詞語，如馬匹、光束、槍支、信件、沙粒、藕片、船只、粉條、花枝、紙條、書本、車輛等?！般~斤”便屬于這樣的詞語。

從古代到現代，量詞本身在保持穩定性的同時也在不斷變化，雖然有一成不變的，但量詞消失、增加或者用法、適用范圍發生變化也是很常見的。同樣，這些量詞詞尾化形成的詞到了現代漢語中已有相當一部分被淘汰，“銅斤”便是一個例子，其他還有“稅石”、“段匹”、“茶引”等，這是語言發展的客觀規律。

從名量式復音詞內部看，量詞素具備了詞綴的基本特征：粘著的、定位的不成詞語素，意義虛化，有一定的能產性，表示語法意義和色彩意義。

“銅斤”中的“斤”也是詞綴，且滿足以上幾個特征：量詞素“斤”均置于名詞素“銅”之后；詞綴“斤”不能單獨成詞，必須粘著在詞根語素“銅”上；“斤”在復音詞“銅斤”中也不再表示量的語法關系，其地位是游離的。受漢語雙音化的影響，有時會根據音節的需要決定是否使用量詞素“斤”，這從書證中就可以看出；量詞素“斤”表示一定的抽象意義，表示一種集體或者復數的概念，用了之后詞語更顯精確；“銅斤”有著鮮明的書面語色彩，凸顯嚴肅莊重的語體特色，這從書證的來源就可以看出。這也與書面語注重音節的協調、對稱有關，“斤”起到了補足音節的作用，與“子、頭”等其他名詞后綴的語法作用相同。

名量搭配不像量詞短語那樣要求嚴格，具有很強的能產性?！敖铩弊鳛榱吭~素產生新詞的能力同樣可觀，以“斤”為單位的很多物品都可以以它為詞綴，其用法和“銅斤”相似。量詞“斤”除可以用于“銅斤”，還可用于“鉛斤”、“鹽斤”、“煤斤”、“絲斤”等，都是相關事物的泛稱或者總稱。例如：

(8)此次酌留局廠應由欽派大臣接收之時，查明現存銅、鉛斤重及煙煤、焦炭以致各項機廠應用料物數目暨當時購買原價，開單列表。(清光緒三十二年七月《財政處戶部會奏請將鑄造銅元局、廠酌量歸并折》)

(9)至沙基廠出產黑鉛，夾有銀砂，乃鼓鑄必需，所出鉛斤，照例每百斤給價銀四兩，均以加三抽課，務令據實開報，毋致侵隱。(《雍正朝內閣六科史書·戶科》)

(10)明年三月，美商船駛至上海求通商，拒以稅則未定。既聞英通商章程已議定，復請援英例開市；又稱進口洋參、鉛斤二項稅則繁重，請減輕，以百斤取五為率。江督耆英等以洋參、鉛斤歲來無多，允酌改。(民國·趙爾巽編《清史稿·卷一百五十六·志一百三十一·邦交四》)

(11)尋詔詣京師，降補甘肅按察使。三十六年，坐貴州任內失察廠員虧欠鉛斤，奪官。(民國·趙爾巽編《清史稿·卷三百三十七·列傳一百二十四》)

(12)分明是你這奴才攬載了商人的鹽斤，在路伙著押船的家人任意嫖賭花消，沿途偷賣了。(吳敬梓著《儒林外史·四十三回》)

(13)恐有鹽斤罪贖，不可早放。(清·黃六鴻《?；萑珪ゅX谷·解給》)

(14)長蘆于咸豐八年，經蒙古親王僧格林沁防津，奏準將道光二十八年減價二文起征，名鹽斤復價，得銀十八萬余。(民國·趙爾巽編《清史稿·卷一百二十二·志九十七·食貨三》)

(15)今天的鹽斤被秤手扣刻得太多了，明天的擔子便加得重一點。(建南《鹽場》)

(16)粵中官局兵船所用煤斤，俱系紳士承辦。(清·鄭觀應《盛世危言·開礦》)

(17)設此項車輛現在本路，每日即可多運煤斤三千五百余噸等情。

(18)又外國之呢羽嗶嘰，非得中國絲斤，不能成織。(清·林則徐《擬諭英吉利國王檄》)

(19)禁止絲斤出洋以來，絲價未減。(清·王慶云《熙朝紀政·卷六·紀市舶》)

四

綜上所述，“銅斤”應該釋為“一定數量的銅”，表示復數或者集體的概念，屬于泛稱。它是一個名量式復音詞，“斤”只是一個量詞語素做詞綴，沒有實際的詞匯意義。從相關文獻來看，量詞“斤”做詞綴最晚產生于宋朝，在清代很常見。到民國，由于語言的發展，這種用法在現代漢語中已經消失。因此，我們在訓釋詞語時不能望文生義，要因文定義，在盡可能多的上下文中概括詞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