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晴
從1950年進入列寧格勒大學東方系學習中國文學專業算起,李福清的漢學歲月已經走過了整整60個年頭。在這期間,李福清來訪中國27次,出版了200余篇相關論著,為海外漢學研究與中俄文化交流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初識漢學,傾情十年
1949年李福清報考大學的日子,正值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時。他十分希望這輩子有一次訪問中國的機會,于是選擇了列寧格勒大學東方系,學習中國文學專業。這樣的決定,也許受到家中那位作為東方學家的伯伯的影響,也許出于對中國這個并不遙遠卻神秘非常的國度的天然好奇,也許來自俄羅斯數百年來積淀而成的從比丘林(俄羅斯科學院通訊院士,俄羅斯中國與東方學奠基人。自1808年至1822年,在北京居住達13年之久)到阿翰林(原名阿列克謝耶夫,俄羅斯著名漢學家,蘇聯科學院院士,是公認的漢學研究的權威)的漢學研究氛圍。李福清就這樣開始了自己為之奉獻一生的漢學事業,他開始瘋狂地搜集所能見到的一切關于中國的資料,購買一切有關中國的書籍。他常自嘲自己是“書呆子”,至今仍在將各種漢學著作源源不斷地運回家。
李福清回憶起他剛開始學習漢語的時侯,那是大學開學的第一天,老師簡單教了些漢語語法和如何使用字典,便讓他們在整個大學一年級都在逐字逐句地“讀”《三民主義》。一年下來,李福清把“帝國主義”“殖民地”之類的詞背得滾瓜爛熟,可是一般生活用語一句也不會。恰好一次他在中文教研室里看到一個人,有點兒像漢人,可說話的味兒又不像。老師告訴他這是回族(東干)人,是19世紀回民起義失敗后從甘肅與陜西到吉爾吉斯斯坦去的回族后代,至今說甘肅與陜西方言。得知這些,李福清決定暑期去這些東干人定居的地方學習漢語。有的老師勸他別去,怕那里的甘肅話影響了現在學的北京話,可李福清心想:就算是有甘肅話的味兒,也比列寧格勒味兒好。拿著父親給的一筆錢,李福清在1951年的夏天坐火車來到當時蘇聯吉爾吉斯加盟共和國境內一個叫米糧川的回族村。
為了更好地學習漢語,李福清主動申請和當地百姓一起勞動,他被分配到了建筑隊。李福清一輩子都忘不了當時他學習漢語的“民間的方法”。每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大伙就問:“學生,這叫啥呢”要是李福清回答說“知不道”(即當地方言中的“不知道”),那大家就說:“知不道就不給吃。明天知道,明天就給你?!本褪沁@種“民間的方法”教會李福清說甘肅味兒的漢語。
也正是在中午吃飯學漢語的時候,老鄉們開始乘著涼唱歌講故事。李福清第一次聽到《孟姜女哭長城》、《藍僑擔水》、《十歲朗》等曲子,便用俄文拼音記了下來。而諸葛亮、韓信、梁山伯與祝英臺(當地人叫“男學生和女學生”)、薛平貴、薛仁貴等中國民間故事,更是深深地吸引住了李福清??梢哉f,李福清對中國民間文學的興趣并非來自書本,而是來自米糧川的生活。
從米糧川回來之后,李福清便開始致力于研究中國民間文學,幾年時間便成果斐然。除了得益于恩師們的教導,李福清的中國朋友們也給他提供了很多支持與幫助。1955年畢業之后,李福清來到蘇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所工作。初到莫斯科的他結識了中國留學生陳毓羆,兩人也結下了一段跨國的深厚情誼。
當李福清著手研究《孟姜女》的故事時,搜集第一手材料成了大問題。陳毓羆先生建議他給中國每個省文聯寫信請他們代為搜集有關孟姜女的材料。不久,幾乎每個省都寄來了許多新資料,有民歌、傳說、地方戲曲和寶卷等,陜西省文聯還專門派了兩個人下鄉搜集資料。此外中國民間文藝研究會的連樹聲先生和楊堃先生等人也大力提供援助。中國朋友們無私的幫助和支持令李福清難以忘懷。鄭振鐸先生1958年訪問莫斯科時,李福清抱著一大堆孟姜女資料去請教他,鄭先生見他有這么多資料,半開玩笑地說道:“就算我以文化部副部長的名義向各省文聯要這些資料,他們也不一定寄。你李福清比我們中國的領導機關還管用,你幾封信得到多少研究資料呀!”鄭振鐸先生鼓勵李福清好好研究這些珍貴資料。1961年李福清在北京見到顧頡剛先生時,顧先生還請他把搜集到的孟姜女故事材料寄來用于編孟姜女資料集。利用這些材料,李福清于1961年完成了自己的副博士論文《萬里長城的故事與中國民間文學的體裁問題》。第二年,他被調到剛成立的東方文學研究組,開始了新的研究工作。
不了情,坎坷路
盡管李福清在1959年之后已經幾次來訪中國,但短暫的出訪遠遠不能滿足他對這片浩瀚土地及其浩瀚的文化的求知欲與好奇心。1965年明底,搭乘一列滿載蘇聯漢學家與留學生的火車,李福清從東歐平原上的莫斯科出發,穿越冰天雪地的西西伯利亞平原與遼闊蒼茫的蒙古高原,向坐落于華北平原的北京進發。
李福清此行的目的原本是為自己新的專題研究《中國歷史演義與民間文學傳——三個小說(《三國演義》、《楊家將》、《岳飛傳》)與傳說《說書關系》搜集資料,進入北大中文系后,他接受了民間文學教研室段寶林教授的指導。也許在蘇聯研究時沒覺得這個題目有什么問題,但是當來到中文系經過段老師的點撥后,李福清這才明白這個題目范圍太大,以一己之力定無法完成,才有望洋興嘆之感。于是他將研究課題縮小為《<三國>與民間文學的關系》。
段老師熱心地為李福清開出了書單,但當李福清興致勃勃地來到圖書館時,卻碰到些小小的釘子。為了更好地研究,李福清向工作人員詢問《三國志鼓詞》一共有多少本,圖書館工作人員只是回答:“很多?!边@讓李福清茫然不知所措,“很多”到底是多少?不得而知。過去了很久,李福清才弄清楚原來《三國志鼓詞》一共是166冊。除此以外,李福清還對編得“實在不怎么樣”的目錄耿耿于懷:《送老宋米》被放在“宋史類”,《人民詩人屈原》被放在“民間文學類”。令李福清記憶深刻的還有另外一件事:有一次在查閱資料時目錄太多看不過來,李福清便詢問圖書館管理員能不能明天再來,答案卻是不可以。然而李福清自然有自己的對策。他問那位負責目錄的工作人員:“你們支持不支持越南人民反對美帝國主義斗爭?”工作人員說:“當然。”聽到這個回答,李福清的底氣更足了:“今天晚上越南留學生邀請我們參加反對美帝國主義的大會,如果我不能明天再查目錄,我今晚就不參加大會,專門來查目錄了?!睕]幾分鐘,這個問題得到了解答:李福清第二天可以繼續來查閱他需要的目錄。
從1965年8月到1966年7月,這10個多月的進修時光,讓李福清獲益良多。除了學到更多知識,他還結識了很多的朋友,更真切地感受到了中國的文化氣息。他有時去天橋聽說書,有時邀請同學去蘇聯大使館看電影,或去城里的舊書店逛逛。進修期滿后,這位遠道而來的學子終于要回家鄉了,但他的漢學生涯仍在繼續。
百川東到海,西歸續前緣
1966年7月17日,李福清帶著在中國購買的100多公斤圖書登上了開往蘇聯的火車。回國之后,他對進修期間搜集的材料繼續進行研究,把以前寫的200多頁成果重新改寫,花了3年多時間完成了700多頁的俄文版論文。1970年,李福清的博士論文《中國歷史演義與民間文學傳統·口頭與書本的<三國>》通過列寧格勒大學東方系的答辯,該論文于1970年底在莫斯科出版。30年后,李福清的研究成果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更名為《<三國演義>與民間文學傳統》。
李福清的漢學研究遠比我們想象的更為廣泛。在民間文學方面,李福清上世紀70年代幾次去蒙古調查蒙古民間藝人拉胡琴講唱中國的故事,研究中蒙文學關系,并發表了許多文章;1992年李福清在收到了臺灣清華大學中文系的邀請后前往授課,并主持調查比較研究臺灣原住民民間文學。在臺灣的6年間,他寫了不少研究臺灣原住民神話的文章,并于1998年在臺中用中文出版了《從神話到鬼話——臺灣原住民神話故事比較研究》一書,還于2001年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了增訂本。
除了民間文學之外,李福清受到老師阿翰林的影響,對于中國年畫十分感興趣,為了完成“中國古典小說與民間年畫”這一研究項目,李福清走訪了世界上13個國家,搜尋了許多中國國內未被發現或未被重視的年畫作品,并發表了一系列相關著述。自1964年與孟列夫在蘇聯《亞非人民》雜志上發表論文《發現未聞的(紅樓夢>抄本》(即今天著名的“列寧格勒藏本手抄本《石頭記》”)以來,李福清一直致力于尋訪散失海外的中國古籍,成果斐然。另一方面,李福清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十分關注,先后向俄羅斯的讀者介紹過老舍、葉圣陶、錢鐘書、劉白羽、王蒙、諶容和馮驥才等中國作家的作品,還曾翻譯過馮驥才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意大利小提琴》和《三十七度正常》等作品。此外,李福清也一直致力于向俄羅斯學生介紹中國的傳統文化,并在俄羅斯國立人文大學里開設了《中國民間文學》與《漢語工縣書》兩門課程,大受好評。
2003年,李福清獲得中國政府頒發的“中國語言文化友誼獎”。從1950年進入列寧格勒大學東方系學習中國文學專業算起,李福清的漢學歲月已經走過了整整60個年頭。在這期間,李福清來訪中國27次,出版了200余篇相關論著,為海外漢學研究與中俄文化交流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60年風雨60年時光,昔日懵懂學子,今日白發鴻儒,光陰荏苒,一顆向往中國劉藝的赤子之心一路向東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