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余 戈
新近上映的描述1943年常德保衛戰的影片《喋血孤城》,是繼《血戰臺兒莊》和《鐵血昆侖關》之后,又一部反映國民黨軍正面抗戰的電影,亦是本年度唯一一部紀念抗戰勝利的戰爭題材大片。因早有《血戰臺兒莊》、《鐵血昆侖關》在先,《喋血孤城》的題材“拓荒”意義似不應被過分強調,否則導演沈東一再宣揚的“我們的觀念在進步”,就沒有多少實質性內容了。據報道,該片在通過審查時非常順暢,由此可見在胡總書記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講話精神這一大背景下,關于“正面戰場”的電影言說尺度已經不是問題,電影人指望因為“寫什么”而一炮打響并非易事,影片水準如何關鍵還要看“怎么寫”。

再現戰爭場面較之《集結號》有數量意義上的超越,但編劇和導演在主題表達方面給大腦放了假
沈東曾言自己看電影《集結號》十幾分鐘后即昏昏欲睡,筆者以為這不是一個太誠實的說法,而是一種刻意做出的姿態。還是觀眾對此看得比較清楚,有網友評論《喋血孤城》正是“站在《集結號》的肩膀上”——并非是從“超越”的意義上,而是說它享有了后者打開的表達空間,并因襲了后者提供的表現手法。筆者的看法是,《喋血孤城》只是在再現戰爭場面上,較之《集結號》有一些數量意義上的超越感。比如,將還原戰爭場面的戲份擴張到了60分鐘,占到全劇94分鐘時長的2/3;且呈現出轟炸戰、塹壕戰、白刃戰、毒氣戰、巷戰等7種戰斗形態,其在戰術層面的電影展示絕對是前所未有的。正如沈東自己所言:“既然是戰爭片,90分鐘的電影就得有個60分鐘的戰爭戲”,“戰爭在我的電影里不再是引子,而是主角”。但沈東似乎認為,只要戰場再現到位了,他的這部“戰爭片”就算名副其實了,顯然,“寫什么”在沈東心目中仍然具有決定性意義。
即便是一個軍事發燒友,看戰爭片也不會僅僅以戰爭場面的感官刺激為唯一需要。對創作者而言,還是要琢磨“怎樣寫”的問題,才能填補主題和觀念層面的膚淺和空泛感。比如,在戰場戲之外所剩的30多分鐘的時空里,沈東賦予了他的人物怎樣的表現呢?劇中對我方安排了三組人物構成了三條敘事線索,因各自關聯性不強而導致全劇結構松散:呂良偉飾演的國軍中將、57師(虎賁師)師長余程萬,舉手投足皆是程式化的生硬表演,且從頭至尾沒有做出過一個哪怕是在局部扭轉戰局的符合指揮官身份的決策,而是僅以身先士卒的沖鋒陷陣來表現其英勇,讓人絲毫看不到影片開頭畫外音所說的那個文武全才的大將之風。余程萬的指揮部規模過于龐大,卻基本上是個“集體龍套”,看不出對戰事發揮了什么作用。可能是為了避免將主角僅局限于一位國民黨將領,編導又按“革命戰爭題材”電影的創作路數,安排了連長葆華、絲弦藝人婉清這對新婚小夫妻,及桃兒、二虎這對苗族農家姐弟,他們無疑成為“普通愛國軍人”和“人民群眾”的政治符號,劇中濃墨重彩地渲染他們對于戰爭的作用,用以凸顯“人民戰爭”的色彩,也就削弱了作為指揮官的余程萬的地位和意義。這種似曾相識的安排,無疑是作為八一廠導演的沈東早已駕輕就熟的手法。因此,難免會有網友如此的評說:雖然常德保衛戰中沒有了我軍將領和我地下黨的影子,但拍法卻跟《太行山上》一樣了。
我寧愿相信這是一種創作手法的慣性因襲,是一種新的程式化,而不是編導對題材深思熟慮之后建立在個人認知上的結構。很可能的原因是,編劇和導演在主題表達方面給大腦放了假,因為僅是60分鐘的戰爭場面的酣暢游戲,已經讓他們感恩“觀念進步”和被解放,而不敢奢求更多。從這個角度,我們就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沈東冀望超越《集結號》是多么不自量力的一個幻想。在《集結號》的主題層面,以連長谷子地為不明不白被犧牲的弟兄討說法的舉動,提出了一個以往革命戰爭題材電影中從未涉足的命題,即指揮員的“指揮道義”及“戰場道德律”問題。在戰爭行動中,即便有時為了全局需要軍人付出犧牲,指揮官的命令也會同時經受軍隊內部倫理道德的檢驗。在這一拷問下,以宏大目標為借口的不負責任的瞎指揮將受到譴責,個體對于自身犧牲價值的質問和求證意識被張揚。在這樣的氛圍中,無論是指揮員還是戰士,都從龐大戰爭機器的“組件”升格為具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他們追求的是自覺意義上的犧牲,要求死得其所、死得明白,而非被人稀里糊涂地葬送。劇終,影片主題合理地歸結出“每一個犧牲都有其價值”、值得永遠銘記這一具有強烈現實感的結論。有些“扣帽打棍派”批評者說《集結號》的主題是質疑“組織不可靠”,這正表明了批評者對“組織”這一概念的“神格化”,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不可質疑的所謂“組織”,與日軍在侵略戰爭中所秉承的“天皇神圣不可侵犯”有何區別?那么,戰爭中軍人作為“人”的存在空間何在?戰爭電影放棄了對于“人”的關照,又有什么存在必要?
余程萬率部突圍,被蔣介石下令槍決,又被常德百姓求情而幸免的情節,倒是最具吸引力的“故事核”
倘若讓一個國軍中將成為絕對主角不算“犯忌”,那么,師長余程萬后來決定率部突圍,而在戰后被蔣介石下令槍決,又被常德百姓聯名求情而幸免的情節,倒是能構成這個題材最具吸引力的“故事核”。它至少提供了深層解讀戰爭的一個切口,即,軍人和軍隊在戰爭中的職責、義務邊界到底在哪里?在戰場上的一般履職與最高境界的忘我獻身應如何把握?聯系到一年后第10軍堅守衡陽47天、令日軍在精神上飽嘗挫敗感,卻因彈盡糧絕、苦盼援軍不至而被迫降敵,從而成為抗戰史上至今仍令人褒貶、爭議不已的史實,可知若電影能對此類中國文化和倫理道德背景下的沉重而復雜的主題不予回避,創作者若能以足夠的勇氣做深邃的獨立思考和表現,想讓觀眾不沉浸其中都難。而《喋血孤城》非但回避了師長余程萬的獨斷突圍,結尾時還以余程萬持槍率隊沖鋒的情節模糊處理,讓不熟悉這段史實的觀眾愈發糊涂。連拍“國軍戲”都如此耍花槍,還能指望在表現我軍方面有何超越性的作為呢?
事實上,越是容易引發爭議的影片,越是可能潛藏著在主題開掘、觀念表達層面巨大進步的可能性。這是那些給大腦放假、僅僅止步于技術手段運用的作品難以領略的成就感。導演們迫切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是:當我們擁有了韓國的戰場特技加香港的武打特技之后,我們的戰爭片提供給觀眾的是否只有“打”的熱鬧?“輸出觀念”在目下難道真成了中國觀眾的奢求?
對一部反映正面戰場抗戰、在數質量方面堪稱“鳳毛”之作的影片,筆者在苛責之余,當然也要肯定其所得。作為一個戰史研究“發燒友”,筆者對于戰爭片有一個考量的尺度,即,如果一部戰爭片有著確定的歷史原型,那么不管如何運用虛構手段,作品中的大背景和大劇情都應符合史實,若細節也能逼近史實就更為上乘。以此標準來看,《喋血孤城》算是一部中規中矩的戰爭“報告劇”——在筆者心目中這并非貶低。

電影所描述的戰事輪廓相當準確,但細節上有遺憾
電影所描述的這場戰事輪廓相當準確:1943年冬,日軍以侵華機動兵團第11軍發動了以常德為中心的進攻作戰,以總兵力10萬中的3萬圍攻常德,其余用于阻援;而中國軍隊以虎賁師死守常德城,以六戰區及九戰區一部近20萬主力意圖合圍、重創日軍。常德城的攻防戰,是這場戰事的焦點,也是電影故事的焦點。從軍事角度來看,虎賁之師守常德創造了一個奇跡:在侵華戰爭中,日軍謀劃戰事做兵力“預算”時,一般以一個步兵大隊對付我軍一個師,而圍攻常德城虎賁師的日軍,居然配置了第116師團全部、第3師團第6聯隊及第68師團、第40師團各一個步兵大隊,還不算配屬作戰的獨立山炮聯隊、迫擊炮大隊,兵力預算比其作戰常態翻了十倍不止!本來日軍打算以第116師團長巖永汪指揮這場戰事,但外圍戰剛打響我軍就打死了一個日軍大佐聯隊長,于是第11軍司令官橫山勇被迫放下打援的兵團主力不管而親自指揮攻城,如此就演繹出兩個日軍中將協力指揮3萬人與我8000人的一個師“死磕”的慘烈戰事。這在整個抗戰中幾乎是唯一的。而守城的虎賁師確實堪稱當時軍委會直轄的國軍精銳,畢業于黃埔一期、陸大一期的師長余程萬,抗戰意識熾烈,軍事素養不凡,統馭部隊有力。虎賁師之頑強抗擊帶給日軍的是絕對的“意外”,甚至在寫于上世紀60年代的公刊戰史中仍然困惑不已。上世紀40年代,寫慣了“鴛鴦蝴蝶”的張恨水竟然為此戰所感寫了平生唯一的戰爭小說《虎賁萬歲》,今天的觀眾看電影進入這段歷史,自然也渴望解開這個疑團。
《喋血孤城》試圖努力滿足觀眾的這一歷史“求知”需要,這當然應該在戰爭行動本身中去尋找,即這支孤軍從師長余程萬的指揮用兵及官兵的旺盛斗志及戰斗素養都應該有超凡拔俗之處。這些是否被展示出來了呢?應該說差強人意。但令人感到滿意的是,編劇和導演在劇中非常規矩地遵循了一個軍事規則,即所出現的部隊番號、“實名”人物、軍服裝備、陣地名稱,都與史實基本相符而未臆造。只是因篇幅原因,運用了“濃縮”處理的手法:守城的三個團,主要突出了其中的第169團。因為戰事后期當師長余程萬決定突圍后,該團被賦予掩護任務,在柴新意團長率領下戰斗到了犧牲最后一個人——很遺憾影片因回避余程萬突圍,沒有表現這個情節。犧牲時,柴團長才新婚六天。他的這一身世,在劇中被“移植”到了虛構人物連長葆華身上。葆華的番號為第169團第三營某連連長,按史實來說正好是余程萬直接掌控的師預備隊,所以劇中安排其在東、南、西、北四個城門出現也屬合理。甚至,連初期防守常德城外圍德山的配屬部隊第188團的故事,也相當準確:該團抱怨57師讓自己打頭陣,戰斗中團長攜眷率部跑了,但一百多名有血性的官兵留了下來,與虎賁師并肩戰斗。劇中安排其中的一位營長拉響手榴彈與占領陣地的日軍同歸于盡,此舉無疑有洗刷恥辱的意思,非常符合留下來這些官兵的內心狀態,此為影片中精彩的一筆。對于日軍的展現也符合史實,此戰中日軍先后被擊斃兩個大佐聯隊長、六個少佐大隊長,這在整個抗戰期間戰役規模的戰事中絕無僅有 (著名的松山戰役中,遠征軍僅擊斃一名日軍少佐大隊長),在劇中濃縮為劇中那位愛畫畫、后來組織敢死隊突擊而被少年二虎擊斃的“伊藤聯隊長”一人,并以舉行火葬儀式渲染了日軍之慘敗。
在日軍圍城之前,余程萬即令全城16萬居民撤出,這既是出于避免百姓生靈涂炭,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破釜沉舟,不給部隊留下任何妥協的借口。但是劇中仍出現了桃兒、二虎姐弟兩個百姓孩子,卻交代得比較合理:姐弟倆是為了給有錢人看房子掙點小錢,動機合情合理。而導演借初生牛犢少年黃二虎這個人物,試圖展示一個普通人在慘烈戰事中由怯弱到適應乃至終于成為勇敢戰士的心路歷程,想法固然不錯,但演員的表演實在過于僵硬,心理、情緒變化生澀欠流暢,所以到了后面那個全員戰死的煽情段落,盡管二虎一再哭嚎著那句精心打造的臺詞“連長死了排長上、排長死了班長上……”,也很難博得觀眾落淚的效果,遠不如《集結號》中那位從怕死到英勇戰死的指導員演繹得自然,讓人感到導演調動演員的功力還欠火候。至于劇中婉清、桃兒兩位女性的價值,應是希望在鐵血與烈焰中增添一抹人性的亮色,婉清在戰火中委身愛人、桃兒獻出所看護的東家的門板來抬傷員,都有動人之處,但又都在一般人想象的空間之內,感動人心的力度都不是太大。另外,盡管影片以60分鐘篇幅還原戰場,但即便是日軍已經破城開始慘烈巷戰,卻仍未讓人感到戰爭應有的恐怖感和壓抑感。問題可能在于,為了讓演員有表演余地,導演時時讓本應連續發展的戰事在一個小高潮間隙休止下來,而真實戰斗進程中的日軍絕不會停下來給你留有煽情表演的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說,以往那種英雄中彈后非要看到紅旗仍在陣地飄揚的完美告別模式仍是有慣性的。那么,在激烈戰事中,能不能讓一個可能是精心安排好的人物突然死去?這種符合戰爭情景的斷裂感與荒誕感,卻未必符合我們編劇、導演的固有觀念。
最后想說幾個細節問題——如果一部作品在宏觀表達方面存在遺憾,至少可以在細節真實方面予以補救,因為在此領域的努力至少不會有觸碰“意識形態”禁區之虞。劇中日軍以迫擊炮發射毒氣后,沖上來的日軍卻清一色佩戴著解放軍60年代的制式防毒面具。這是誰借給他們用的?日軍敢死隊在日語中稱為“白襻隊”,因為他們用包裹骨灰盒的白布在胸前打一個 “×”,但是按戰術要求是絕對要戴鋼盔的。而劇中則讓日軍敢死隊清一色在光頭上扎個太陽旗纏頭(日語稱缽卷),像60年代站在陽臺上激情演講的三島由紀夫,似乎面對可以預知的槍林彈雨唯恐不早死。這是誰家的敢死隊?要是老百姓們這么弄也就諒解了,一想到該片編劇、導演等主創人員的軍人背景,筆者還是有點尷尬。當然,如果這部片子本來就沒打算出口,就供我們自己樂和樂和,那也就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