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需要創(chuàng)新。但是,創(chuàng)新者,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堅韌。
因為在目前的評價機制下,創(chuàng)新者往往走的是——
一位年輕的女教師自畢業(yè)工作開始,就認認真真的記錄自己教育教學生涯的點點滴滴,那時,她從來不知道這就是一種實踐研究、行動研究。憑著內在的心性與興趣的導引,她寫了幾十本教學日記。除了寫日記,她就是關在房間里讀書。同事們總覺得她怪怪的,她似乎和學校里一切都格格不入。然而,每一屆她帶的班級的學生都不由自主地迷上了她。正因為如此,她越發(fā)沉迷于學生的心靈世界中,越發(fā)沉浸于自己的文字的世界里。她寫道,“只有在日記中生命才會沸騰,只有在課堂中靈感才會勃發(fā)”。終于,有一個機會,她將自己的教學日記整理好,并抱著試一試的態(tài)度向一家有名的教育出版社投稿了。結果,出版社大為贊賞。在她不到30歲時,一本集結著她的信仰與真情、困惑與智慧的教學日記出版了。這多少在一潭死水的小縣城里也泛起了一些水花。隨之而來的是一些浮沫般的閑言碎語層層疊疊地包裹著她:“不就是寫點小文章嘛!”“只會寫文章,怎么教學啊!”“教師的本份是教書啊,每個人都像她,大家都不要教學啦!”……據(jù)說,她想去擔任教研員,不成;想去某個局當文秘,不成——從此,她似乎銷聲匿跡了,她把自己鎖得緊緊的,藏得深深的,裝得冷冷的。聽說,她不再寫教學日記了,不再讀書了。六年過后,遇到她,我試探地問她有什么好的作品誕生?她說,才不會干那吃力不討好的事啦!當時好傻,怎么會做那傻事!現(xiàn)在,補補課,撈撈外快,多悠閑!……我一聽一時也傻了。
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告誡我們,以物質主義和享樂主義聯(lián)姻打造出來的時尚與潮流正有意無意地支配著人們的行動(包括學習行動),一個人要從日常周遭無所不在的庸俗之氣中站出來,實在是比面對千軍萬馬面不改色心不跳還難。我無意也無權以魯迅的筆調來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設身處地思量一番,如果是我,我的選擇也無非是“泯然眾人矣”或“逃避離開”。在她身上,我讀出了學校文化中的漫天漫地的“沙塵暴”;在她身上,我讀出自己的掙扎、妥協(xié)與放棄;在她身上,我也讀出許許多多的有志青年的最終歸宿:一則近乎宿命般的人生寓言?!案渤仓?,焉有完卵”,個體在無數(shù)的人潮與時俗中不斷地被淹沒,不斷地被消彌。有時,我們很難理直氣壯地指責,他們?yōu)槭裁床荒塥毶破渖?,為什么不堅持挺住。因為,“他們”中就有“我”,就有“我們”。在“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時日里,我們更多的是感受到一種“沉默中的死亡”。這里無意間復演著許多人生行跡:初時如夏花般絢爛,過后就如冬葉般腐爛。十幾年的教育教學生涯中,我聽到、遇到過不少才華橫溢的教師消沉與汩沒的故事??催^了太多的追求、動搖與幻滅,我有時甚至不再保存幻想。個體在滾滾人潮、濁濁紅塵中一下子就被淹沒了。這種無力無助無奈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便集結糾纏于我的內心深處。在“無聲的悲劇”中,我始而以為教師自身定力不足,半途而廢;繼而感覺世事紛紜,人事無常;終而震驚警思,心痛之余若有所悟:美國著名的教育家杜威在《民主主義與教育》中深有體會地寫道,每一個新的觀點,每一個不同于流行信念所認可的事物的概念,必須來源于個人。新觀念無疑總是不斷萌發(fā)的,但是,習俗所統(tǒng)治的社會并不鼓勵新觀念的發(fā)展。相反,習俗往往壓制新觀念,僅僅因為它們偏離流行的觀念。在這種社會里,一個對事物所抱的見解與眾不同的人,是一個受人懷疑的人;這種堅持已見,一般是致命的。
走過了“獨立揚新令,千營共一呼”的妄想,我們更多的是迎受著“沙漠余一卒,荷戟獨徬徨”的孤獨。卓越的教師常常是孤獨者。盤點中小學教師成長的枝枝節(jié)節(jié)、根根脈脈,我們有時不得不承認,在學校文化中,有不少優(yōu)秀的、才華橫溢、個性卓異的教師被有意無意地邊緣化了。他們不為同儕所悅納,不受領導所賞識,不被環(huán)境所包容。唯獨讓他們在學校里能獲得“安心立命”的意義的就是來自于學生的敬愛與仰慕。在他們的身上,我深刻地理解杜威這句話的心酸與感慨“一個對事物所抱的見解與眾不同的人,是一個受人懷疑的人;這樣堅持已見,一般是致命的?!?/p>
由此,我想到了王澤釗老師的道路。王澤釗老師是個飽受爭議的“教育狂人”。他教的班級語文成績在青島長年名列前茅,曾經(jīng)自編150萬字的《新語文》教材,成了“另類的名師”。王澤釗從參加工作成為教師的那天起,就嫌語文統(tǒng)編教材“課文沒有幾篇有人文價值的”,而有的“簡直就在說謊!”就自編教材給學生授課。在任教之初,王澤釗所在學校只有一套鐵筆、鋼板,他常常是厚著臉皮霸著,連夜寫用作教材的材料。進入20世紀90年代,學校有了膠印機,但是“審批”時很難通過。印復習資料再多也容易,印教學資料卻不被允許。學校領導說:“就你特別,人家都用上邊發(fā)的教材,你為什么不用?”還有老師指責王澤釗:“祖宗都一直是這樣教的,就你特別,就你愛出風頭?!痹趯W校同事的眼里,王老師是一個沒把“關系”搞好的人。他個性獨立,除了教學,很少跟人說家長里短,他對一些教師的傳統(tǒng)教學方法往往是直言不諱,這些“不懂人情世故”的行為自然讓周圍的教師受不了……王澤釗在18的教學生涯中,共呆過7所學校,時間長的3年,短的1年都不到。2000年7月,王澤釗所在的學校實行競爭上崗,老師之間互相投票,王澤釗得票很低。學校決定降半格使用,每月扣獎金20元。王澤釗“為了人的尊嚴”,辭職離開……“做了18年老師,從沒有評過先進,沒有得到過任何榮譽”。
在眾多的“孤獨者”中,反叛如王澤釗式的老師每個學校都存在著,然而,真正能如王澤釗式的堅持的寥若晨星,真正能如王澤釗式的殺出重圍、浴血重生的更是鳳毛麟角。
我想起我自己教育教學生涯中的故事。剛畢業(yè)時,許多人奮不顧身地投身于“為分數(shù)而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中,孜孜乞乞,錙銖必較。我則是帶著學生們一起大讀課外書,一起寫文章。學校校長橫加干涉,同事們也是冷眼旁觀。我性子拗堅持下來,結果三年過后,學生成績不錯,我的閱讀與寫作也得以提升。后來到學區(qū)去當教研員,但教研成了一種對教師教育教學的控制與思想的鉗制。我不敢也不愿茍同,“揭竿而起”以課題研究為平臺,倡導教育閱讀與寫作。潑冷水的有之,穿小鞋的有之,放冷箭的有之……冷嘲熱諷紛至沓來。我置之不理,自己在喧擾聒噪中不斷地閱讀與寫作,不斷地聽課與研討——時常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為自警,為自勉。近十年的工作中,我從未有過評優(yōu)或評先,年度考核從未有過優(yōu)秀,但,我不為所動。八年下來,我讀過上百部的古今中外的教育教學名著,寫過了五六百篇的教育教學文章……2009年被評為“推動讀書十大人物”之一;出版?zhèn)€人專著《課堂觀察——頓悟的藝術》頗受專家及教師的好評;參與主編《中小學常用經(jīng)典教學法50例》等書籍計12部。其間,令人欣慰的是,在幾年的努力中,不斷有志同道合的教師加盟我們發(fā)起了“螢火蟲教育閱讀與寫作研究會”,并在此成長了一大批優(yōu)秀教師:全國優(yōu)秀教師、小學中學高級教師、省學科帶頭人、市學科帶頭人……于是,在局部地區(qū),多年前的“狂風暴雨”般的排擠與譏刺,都化為“和風細雨”的頌揚與掌聲。在此時,我堅信,我們不能等待“溫度適宜的環(huán)境與土壤”,那常常是坐失良機甚而是坐以待斃;相反,我們要用自己的行動與毅力來創(chuàng)造“溫度適宜的環(huán)境與土壤”,只有這樣才能有屬于我們的“旖旎風光”。當然,我們前行的道路上仍然有著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的不可預知的困難與寒冷……對于我個人而言,我一直持守著里爾克的信念:挺住就意味著一切!
也許,在杜威的“這樣堅持已見,一般是致命的”表述中,我們還是看到了另一微弱但充滿希望與誘惑的光芒:那就是孤獨者并不全部都是“致命”的失敗者。還有一些內心無比強大的人,他是星耀長空的勝利者。尤其重要的是,孤獨者在一時一地是孤獨的,但他如果能投之以精神信念,他能發(fā)現(xiàn)精神的共同體,他在茫茫人海中并不孤立:“德不孤,必有鄰”。
當簡單化、行政命令式的學校管理把師生的精神生活框束得“井井有條”“滴水不漏”時,就是心靈枯竭、創(chuàng)造死滅之日;當學校以“馴服”為主旋律、黨同伐異之際,就是師生個性喪失、靈性窒息之時;當校園彌漫著以“團結統(tǒng)一”為借口大行“平庸合唱”的風氣時,就是教育紛崩瓦解之日。我們的期盼是,學校真正成為“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圣地,能鼓勵那些特立獨行的老師張揚個性,馳騁才情,有所創(chuàng)造,有所建樹。
其實,不管怎樣,我們仍然愿意而且必須返回內心。蘇軾在論賈誼時寫了這么一句話,透徹心底:“非才之難用,其自用者實難!”內在的路才是屬于自己的路。雖然充滿崎嶇與坎坷,但是是一條義無反顧的路。圣約翰的一首詩,是寫給孤獨者的一首詩。在我們無助無奈的時候,在心中默誦數(shù)遍,也許會給我們及我們的人生之路些微的抱慰吧!請跟我誦讀:
若要到達不曾擁有的快樂
就要走一條令你不快的路
若要到達尚不具備的有知
就要走一條無知無識的路
若要到達不曾擁有的富有
就要走一條一無所有的路
若要成為不同于現(xiàn)在的你的你
就要走一條不是現(xiàn)在的你的路
只要你還嫩綠,你就會繼續(xù)成長
一等到你成熟了,你就開始腐爛……
(作者單位:福建仙游縣教師進修學校)
責任編輯蕭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