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知行觀,古代先哲多有論述。比如最早出現的《尚書·說命》認為“非知之艱,行之維艱”,宋代朱熹提出“論先后,當以致知為先;論輕重,當以力行為重”。明代王陽明認為:“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離”,并說二者統一的門徑是“求理于吾心”。
先哲們多是圍繞二者誰先誰后,誰輕誰重,以及如何統一,進行邏輯的推演,像毛澤東那樣,聯系戰爭生活的實際,深挖下去,進行系統闡述的似乎還沒有。在洋洋灑灑近萬字的論文《實踐論》中,毛澤東對“知行觀”的論述最為酣暢,成了全文中十分醒目的部分。這不僅對那個戰火紛飛年代的革命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即使對當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以及個人的行為處事,包括教師的教育教學,同樣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毛澤東的知行觀極富探索的激情,這從他對“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這一傳統觀點的批駁中可以一覽無余。他非常自信地指出:“在技術不發達的古代只是一句空話,在技術發達的現代雖然可以實現這句話,然而真正親知的是天下實踐著的人,那些人在他們的實踐中間取得了‘知’,經過文字和技術的傳達而到達于‘秀才’之手,秀才乃能間接地‘知天下事’。如果要直接地認識某種或某些事物,便只有親身參加于變革現實、變革某種或某些事物的實踐的斗爭中,才能觸到那種或那些事物的現象,也只有在親身參加變革現實的實踐的斗爭中,才能暴露那種或那些事物的本質而理解它們。”躬行、親知,發現事物的本質,成為“知天下事”者,這簡直和康德對天才的描述異曲同工。康德強調天才的原創性和不可復制性,認為天才是制作范式供人學習的,而毛澤東強調的是建立直接知識供別人、后人(秀才)吸取。不同的知識結構,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生存年代,卻發出如此相似的驚世之論,由不得你不拍案叫絕!但是他沒有神話這種獲得直接知識的“天才意識”,而是覺得人人可以,且不無得意地說只有親身參加變革現實的實踐,事物的本質才會暴露,沒有探索的激情,沒有篤定的意志,是不會有這種深刻的體驗的,更遑論擁有彌滿、靈動的自信!對于懶得體驗、懶得思考,不愿豐富、不愿開拓,奴性十足地匍匐在教參和各種習題集面前,終老一生的老師,恐怕永遠都無緣“理解”事物的本質了。用“指點江山,揮斥方遒”的青春朝氣,形成課堂教學的磁場,對他們來說,實在陌生得很。
這種探知的激情并非逞一時的匹夫之勇,因為毛澤東堅信:感覺到了的東西,我們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東西才更深刻地感覺它。感覺只解決現象問題,理論才解決本質問題。這些問題的解決,一點也不能離開實踐。將“行”建立在理性思考的基礎上,情深意篤便是題中之義。有學者指出:毛澤東一貫主張“拿得定,見得透,事無不成”,反對單靠本能沖動和“良能”而行動,要求人在行動之前,必須對事物的“真義”有深刻的了解。想想眼下,那些大喊學生越來越不好教的老師,對文本解讀連自己都云里霧里的老師,教了幾十年書,不但沒有充盈感,反而枯竭感越來越嚴重的老師,他們中有多少人認真去“理解”了呢?又有多少人會在上課前已經建立方法的坐標,然后擇其善者而行之呢?跟著感覺走,跟著權威走,早不知反思和實踐為何物了。只憑參考資料上看來的一套,以及一丁點“經驗”,讀書的量連學生都不如,對照毛澤東的激情之“行”,理性之“思”,真不知他們會作何感想!
令人稱奇的是,毛澤東的這種氣勢充沛的“知行觀”還顯示出了“低位”的態度。他很討厭那種有了道聽途說的一知半解,便自封為“天下第一”的“知識里手”,認為他們是不自量而已,并十分坦誠地說到:“知識的問題是一個科學問題,來不得半點的虛偽和驕傲,決定地需要的倒是其反面——誠實和謙遜的態度。你要有知識,你就得參加變革現實的實踐。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得變革梨子,親口吃一吃。你要知道原子的組織同性質,你就得實行物理學和化學的實驗,變革原子的情況。你要知道革命的理論和方法,你就得參加革命。一切真知都是從直接經驗發源的”。嘗梨、實驗、革命……面對所接觸的一切事物和現象,放低自我,徹底地融入其間,出得其外,進而獲得別樣的眼光和智慧。這和古人提倡的“存心”“養心”“求其放心”在本質上是貫通的。沒有生命融合的自覺,焉能有如此深切的感受?
史載:毛澤東學生時代曾在楊昌濟老師的指導下研讀過一些宋明理學的著作,包括朱熹的《近思錄》《朱子語類》《小學》《四書集注》等書。他在1917年讀德國哲人泡爾生著作《倫理學原理》所作的《批注》中這樣寫道:“夫知者信之先也,有一種知識,即建為一種之信仰,既建為一種之信仰,即發為一種之行為。知也,信也,行也,為吾人精神活動之三步驟。”這明顯帶有朱熹“先知后行”的影子,但他同樣很重視顧炎武首倡的“經世致用”。1914年,他在《講堂錄》一書中恭謹地抄錄了潘耒為《日知錄》所寫的序言,贊揚顧氏“足跡半天下”“考其山川風俗,疾苦利病”的實地考察精神。
不難想象,倘若沒有低位的態度,他又怎能虔誠地領會大師們的哲學思想,又怎能在他們的基礎上,結合當時的革命實踐,提出獨具一格的知行觀?我們很多老師在訓練學生成為答題機器的過程中取得了一些成績,便笑話有人文追求的同事不切實際,譏諷大學老師的研究是騙吃騙喝。打著“能力”“素養”的幌子堂而皇之地輕視知識,不懂科研卻一個勁地怒斥其為“假大空”,他們“誠實和謙遜”的是猜題、押題、練題,是課余時間的炒股、家教、喝酒、麻將。不需反思課堂教學,也不必給經典作注,有一套方便操作的習題集就可以萬事大吉。毛澤東有關低位思想的告誡,恐怕是振奮他們精神的一劑良方。
讀毛澤東有關知行的論述,我們會發現:他的每一句話都是經過思想、情感汁水的深深浸泡的,因為有了行的經驗,所以引經據典,聯系實際,似乎成了一種“動力定型”。黑格爾說的文學經典中獨特的“這一個”,毛澤東在現實生活中就在談笑之間,舉手投足之間悄然完成了。這種低位的自覺不禁讓人再次想到孔子在兩千多年說過的那句話:“居于謙下之位,方無憂患之事。”不是嗎?因為低位,所以水能包容萬物,有生命的,沒生命的,潔凈的,甚至骯臟的,它都能無言無怨地接納。因為低位,很多高明的校長都不遺余力地提倡:要永遠地低姿態,把自己的缺點找足,把別人的優點找足。惟其如此,方能激發教師的創造潛能,為自己的學校帶來崇高的尊嚴和豐碩的業績。一些有遠見的老師也一個勁地強調:把自己放低,才會謙虛地吸納一切知識,空瓶子才能裝新酒嘛!連一些優秀的學生都領悟其中的奧妙了!自己謙下了,才會顯出別人的高大來,別人也樂意指點啊!用他們的話來說:“驕傲得像只螃蟹,別人見了只有退避的份兒。”低位抗拒者,藐視各種全新理論,對一切善意的提醒都不以為然,在固步自封中沾沾自喜,在題海大戰中意猶未盡;而低位過度者,則對教參、文本、權威、媒體一律俯首帖耳,敬謝不敏。
毛澤東知行觀中倡導的“勇”和他們完全不同,因為其間蘊含的是充滿霸氣的冒險精神。“任何知識的來源,在于人的肉體感官對客觀外界的感覺,否認了這個感覺,否認了直接經驗,否認親自參加變革現實的實踐,他就不是唯物論者。‘知識里手’之所以可笑,原因就是在這個地方。中國人有一句老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句話對于人們的實踐是真理,對于認識論也是真理。離開實踐的認識是不可能的。”這個觀點可謂現代感十足。不僅實踐需要冒險精神——余秋雨在塔利班控制的炮火區域穿行,登山隊員向珠穆朗瑪攀登,運動員不斷向身體極限發起挑戰,沒有冒險的精神簡直就是不可想象的。想想看,現在有多少人匍匐在傳統習見之中,不敢越雷池一步啊。匍匐得久了,習慣了,甚至不會思維都感覺不出來了。令人悲哀的是,很多老師感嘆中國人原創力的匱乏,叫嚷著體制不行,環境不行,家長不行,學生不行,書本不行,唯獨少了問問自己思想冒險的精神到底行不行?
毛澤東的實踐霸氣是對困難,一落實到對自己的同志,他又變得很真誠、很親切。他這樣和大家談道理:“戰爭的領導者,如果他們是一些沒有戰爭經驗的人,對于一個具體的戰爭(例如我們過去十年的土地革命戰爭)的深刻的指導規律,在開始階段是不了解的。他們在開始階段只是身歷了許多作戰的經驗,而且敗仗是打得很多的。然而由于這些經驗(勝仗,特別是敗仗的經驗),使他們能夠理解貫串整個戰爭的內部的東西,即那個具體戰爭的規律性,懂得了戰略和戰術,因而能夠有把握地去指導戰爭。此時,如果改換一個無經驗的人去指導,又會要在吃了一些敗仗之后(有了經驗之后)才能理會戰爭的正確的規律。”說得多么謙虛,又是多么深刻啊!一個骨子里是文人,一生只佩戴過3次槍,卻打得敵人聞風喪膽的風云人物,講起道理來竟然像拉家常,可這拉家常的背后卻又是神出鬼沒,氣吞山河的冒險精神。
他在這里虛擬的吃敗仗者其實很可愛,也很可敬,因為他敢于正視自我,不斷反思,將敗仗經驗當做思想資源,最終轉化成指揮作戰的規律了。對那樣霸氣盡失,靈氣全無,倒是朽氣盡沾,俗氣橫行的“固不可徹”者,毛澤東式的拉家常估計不會有太大作用,繼續使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勇士作風,來個當頭棒喝,庶幾能一語驚醒夢中人吧!
(作者單位:廈門英才學校中學部)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