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1927年12月13日,廣州起義在中外反動派的鎮壓下失敗。惲代英被迫轉移至香港,從事艱苦的白區斗爭工作。他組織有關人員尋找,接待廣州起義后疏散在港的同志,將他們安全轉移到上海或其他地方,保存下這批革命骨干。同時,他繼續負責編輯廣東省委的《紅旗》雜志。
惲代英抵港不久,便通過郵局用暗語寫信給沈葆英,叫她到香港來。信中寫道:“剛剛又做了一筆生意,賺了一筆錢,又倒出去了,但我們不失望。做生意,賺錢和折本是常有的事……”信中還說惲代英的“老板”同意沈葆英去幫他們,“接信后可立即動身南來,從上海換海輪,直達香港……”
1928年初春,沈葆英經上海搭船到香港。他們選擇了一個僻靜的地方,租了一間老百姓的房子,夜以繼日地為黨工作。
兩個人久別重逢,自然是有很多貼心話要講。惲代英跟她說了離開武漢以后的事:參加南昌起義和廣州暴動,然后到了香港,現在做黨的地下工作。他突然話鋒一轉,嚴肅地說:“葆英啊,這次接你過來,不是來享福,是按照上面的要求,請你協助我工作,負責搜集整理國際國內的政治資料。”沈葆英很認真地聽,連連點頭,后來也向他講了這半年的情況。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著。總的感覺就是:苦,并快樂著。每當惲代英在樓上開會時,沈葆英就在樓下看守望風。惲代英常對她說:“香港這個地方,情況特殊,帝國主義和國民黨特務到處橫行,政治斗爭非常尖銳。最近,國民黨又派了不少特務來港,斗爭更加激烈。黨的地下工作者,時時刻刻都要提高警惕,每根神經末梢都要參加戰斗。”
一天傍晚,惲代英不在家,黨組織在他家開會。樓上開會的同志散了會,正要離開時,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沈葆英一聽不是規定的暗號,立即上樓去報信。但是樓下不明情況的房東已經打開了門,巡警蜂擁而至,逮捕了參加會議的同志。
這時,巡警用槍指著沈葆英,要她指出誰是會議的主角。
沈葆英搖搖頭說:“我來香港探親,這幾個人我都不認識。”
巡警見她一身藍旗袍,沒有燙頭發,也沒有著木屐,的確不像香港人,就把她放了。待巡警離去,沈葆英迅速收回窗外那串作為暗號的紅辣椒,表示出了事,不要進來。
為了提防再有巡警來搜捕,沈葆英立即離開了這所房子,急忙去找惲代英。夜深了,她在偏僻街道的一戶人家門口停下來,求好心的主人借宿了一晚。第二天又繼續在街上流浪。直到第三天早晨,她又來到靠近原來住處的一條街上,遠遠看見惲代英迎面走來。因為這里離原來住的地方太近,怕引起注意,都沒有敢打招呼,相互遞了個眼色,擦身而過。惲代英在前,沈葆英尾隨其后,來到一個新的地方,左右望望,可以放心了,才先后走了進去。
沈葆英向丈夫訴說了幾天來的焦急心情和流浪生活的遭遇,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惲代英扶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四妹,別難過。這兩天找不到你,我還以為你也被捕了。現在證明,你很機警,又很冷靜,適合做秘密工作。吃了點苦頭,經受了鍛煉,也是收獲。丟點東西不要緊,只要人安全就是勝利。”
七
廣州起義失敗后,廣東省委損失極大,黨內思想十分混亂,在許多同志中產生了一種埋怨省委的情緒。在究竟應不應該舉行暴動,暴動應采取的方針以及暴動失敗的原因等問題上,省委內部展開了激烈的爭論。中共中央派李立三到香港,主持省委工作。李立三根據中央1927年11月擴大會議對領導起義失敗的同志進行處罰的決定,撤銷了惲代英等省委委員的職務。這樣做非但沒有統一思想,相反造成了更大的混亂。1928年2月,黨中央及時派鄧中夏抵港,擔任省委書記,糾正李立三的錯誤做法。但不久省委機關遭到破壞,鄧中夏被捕。
在此情形下,周恩來受中共中央委托,于3月中旬來到香港,召開了省委擴大會議。為了躲避巡捕和特務的耳目,會議利用辦喜事的公開形式,在一棟張燈結彩的公館里舉行。
這一天,沈葆英以女儐相的名義,站在門口招待來賓,起著會場第一道警衛的作用。
來的人必須按照規定的暗號,說:“恭喜恭喜,向王小姐、何先生賀喜。”
沈葆英回答說:“怠慢怠慢,多多原諒。”
來人把手揮三下,就可以放進去。
沈葆英第一次參加這樣重大的活動,意識到自己責任重大,心里既興奮又緊張,特別小心地站在大門口接待來賓,眼睛緊張地注視著大街上,看看有沒有可疑的人。來賓中有不少人是老早就認識的。突然,她看到走進來一位頗有氣派的“貴客”,他中等身材,穿著淺色西裝,英俊而消瘦的臉上,濃眉下有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跨進大門時,朝沈葆英親切地點點頭,馬上就有人把他引過天井,接進客廳去了。
“他是誰?”沈葆英覺得這個人挺可親的,正在思忖,惲代英悄悄走過來,貼在她的耳邊說:“他就是伍豪!”
“呵,他就是伍豪!”沈葆英驚喜得瞪大了眼睛。伍豪即周恩來。她以前雖然沒有見過,但早已從惲代英和其他許多同志的口中,聽到過有關他的不少傳奇故事。這時,沈葆英的眼前,浮現出惲代英每次談到周恩來時,那無限欽佩和信賴的神情。
客廳里有幾個人在打牌。接著又有人過來審查來客的身份,送進新房,那里才是開會場所。客廳里有侍應仆役,都是打掩護的保衛人員。內室里圍著“新郎”、“新娘”談話的人,才是會議的主要人物。
會上,周恩來首先肯定了廣州起義。他指出,在這次起義中,絕大多數同志包括知識分子出身的黨員都是英勇斗爭的,提拔一些工人出身的優秀分子參加新的省委領導工作是很好的,但是不能因此清除一些知識分子出身的干部。他還分析了起義失敗的主、客觀原因。在周恩來的親切關懷和支持下,惲代英和其他被撤職的同志恢復了職務。
此后不久,沈葆英懷孕了,惲代英就更忙了,每天除了寫稿、編刊物、開會以外,盡量騰出時間照顧沈葆英。那時,黨的經費常常中斷,惲代英夫婦的生活很拮據,有時甚至斷炊。惲代英就想方設法買點好吃的給沈葆英,即使炒個菜,也是自己避開,給沈葆英一個人吃。他偶爾也買點水果,讓沈葆英開開胃,而自己卻常常餓肚子,不讓沈葆英知道。
繁重的工作和艱苦的生活,使患有肺病的惲代英身體更加消瘦了。沈葆英看到丈夫一天天消瘦的臉龐,心中十分難過。惲代英卻不以為然,非常樂觀。有一次,他對沈葆英說:“我們是貧賤夫妻,我們看王侯如糞土,視富貴如浮云,我們不怕窮、不怕苦。我們要安貧樂道,這個‘道’就是革命的理想。為了實現它而斗爭,就是最大的快樂。我們在物質上雖然貧窮,但精神上卻十分富有。這種思想、情操、樂趣,是那些把占有當幸福,把肉麻當有趣的人所無法理解的。”
就這樣,他們在艱苦的環境中,互相鼓勵,互相支持,堅持對敵斗爭。
八
1928年冬,惲代英奉命從香港調到上海黨中央組織部,協助部長周恩來的工作。惲代英是周恩來的得力助手,各省省委負責人來上海匯報工作,周恩來騰不出時間聽取匯報時,均由惲代英接洽,并直接作出決定。他回來向周恩來匯報時,周恩來總是表示同意或照辦,從未提出異議。
1929年初,惲代英被調到中共中央宣傳部,擔任秘書。在這前后,他還擔任中共中央機關刊物《紅旗》、上海地區黨的機關報《上海報》的編輯。沈葆英協助惲代英,負責搜集資料。在沈葆英的協助下,惲代英寫了大量文章,猛烈地抨擊蔣介石新軍閥禍國殃民的罪行。他大聲疾呼:“只有打倒一切資產階級與買辦地主階級,建立我們工農兵貧苦民眾自己掌握政權的國家,才可以永遠滅絕國民黨的毒害,滅絕軍閥戰爭!才能求得中國經濟的獨立與國際平等,這是中國工農群眾唯一求生存的道路。”
沈葆英當時擔任黨中央機關的機要員,職責是用藥水抄寫信件,登記來往電報,管理或遞送重要文件,并負責保衛工作。由于工作需要,她有時化裝成服裝艷麗的闊太太,有時又扮成穿著樸素的家庭婦女,把周恩來交給她的文件送到指定的地方去。
那時,鄧穎超是中央機關的黨支部書記,常常到機關來檢查保衛工作。臨近春節,她怕同志們麻痹大意,又特意到機關來。她領著沈葆英樓上樓下仔細查看,看窗口的暗號放得是否合適,會不會被暗探察覺,機關人員的生活和服裝有沒有會引起敵人注意的地方。她邊看邊叮囑沈葆英說:“葆英啊,恩來和代英從黃埔軍校到南昌暴動,兩次共事,了解很深。現在是第三次共事,合作得很好。他們辛辛苦苦地為黨工作,我們要保護他們的健康,保障他們的安全,這是黨交給我們的任務。……每次代英出去檢查工作到些什么地方、經過哪里、在哪吃飯、回來時后面會不會跟上‘尾巴’,都要注意。”鄧穎超還特別關照沈葆英要關心惲代英的身體。她語重心長地說:“葆英啊,一個女同志,作為他們的親屬,把他們保護好,也就是對黨的貢獻。”
沈葆英看著只比自己大一兩歲,然而卻有豐富斗爭經驗,對同志又如此熱誠的大姐,感到非常敬佩。這時,沈葆英已臨近生產,對照顧孩子和革命工作之間的矛盾產生了重重顧慮,就向鄧穎超講了自己的想法。
鄧穎超懇切地對沈葆英說:“女同志總是要做媽媽的。關鍵是做了母親不要忘了黨的事業,不要忘了工作。只要安排好,矛盾還是可以解決的。”
沈葆英回家同惲代英講了鄧穎超對她說的話,惲代英說:“大姐的話是對的,生產是女人的一關。還記得葆秀難產而死,給我帶來了多么巨大的創痛!現在在上海,醫院雖然很多,不見得都能為我們服務。我們黨又正在困難時期,經費困難,沒法照顧你,你自己要多當心啊。”
隔了兩天,周恩來到機關來找惲代英談工作,上了樓,見惲代英正練著八段錦。他望著惲代英的臉,高興地說:“老代啊,這半年來,你的身體好多了。最近我瞧你有點發胖了,臉上的氣色也好多了。葆英的工作做得不錯嘛!”
周恩來轉過身來,又笑著問沈葆英:“葆英同志,你有什么法子,什么秘訣,給老代增加了什么營養?說說你的經驗。”
沈葆英羞澀地說:“我也沒有什么秘方。這段時間,他拿了點稿費,我給他做飯時,除了青菜、豆腐,每個禮拜還給他做一次紅燒肉。”
周恩來笑著說:“紅燒肉就有這么大的功效?你這個經驗也應該推廣嘛!下次做了紅燒肉,別忘了也讓我嘗嘗啊!”
周恩來臨出門時,看見沈葆英坐在堂屋里一邊織毛衣,一邊守望著大門,就把惲代英拉到身旁,又指了指沈葆英,輕輕地交代了一句,要他一定注意沈葆英的身體。
惲代英和沈葆英,與瞿秋白和楊之華、周恩來和鄧穎超等許多革命伴侶一樣,在腥風血雨的年代里,毫不畏懼,攜手并肩,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日日夜夜地忘我戰斗。
1929年春節期間的一個午夜,沈葆英的呻吟聲驚醒了惲代英。他急忙跑到亭子間,喊醒了兩個青年人,幫他找到海格路紅十字會醫院,叫了輛救護車,把沈葆英送到醫院。
護士把沈葆英扶進產房,惲代英被攔在門外聽消息。焦急的惲代英在走廊里走來走去,他對那個年輕干事說:“現在,生命只隔著一張紙,真是不絕如縷啊!”又說,“葆英的二姐,就因為生孩子,死在我懷里。我當時怎么這樣麻痹大意啊!”說著,不停地到產房門口去張望。
突然,“哇”的一聲,小嬰兒的啼哭聲從產房里傳出來。惲代英站在門邊,不停地問:“葆英呢?媽媽呢?”
過了一會兒,一個醫生招呼惲代英可以進去了。惲代英看見沈葆英平安無事,這才放下心來。
滿月后的一天,周恩來和鄧穎超一前一后,到機關里來探望。
鄧穎超看到嬰兒圓圓的面孔,十分逗人喜愛,就抱了起來,高興地說:“我的小樂天啊,你怎么這么高興啊?”
周恩來接過孩子,用手指輕輕彈著孩子的小臉蛋,不住地說:“喲,小代啊!真像爸爸!你爸爸從來不知疲倦,不知發愁。你長大了,不管遇到什么困難,也不要愁眉苦臉啊!”
他問惲代英:“給孩子起名字了嗎?”
惲代英回答:“我們隨便叫他小毛弟。”
“大名呢?”周恩來問道。
“他爺爺從武昌來了信,說給孫兒取名希仲。”惲代英說。
“希望他做個管仲,做個社會主義的管仲也很好啊!快快長大吧,長大了接我們的班啊!”周恩來笑著說。
1930年春節來臨之前,惲代英和沈葆英、孩子一起度過了少有的輕松愉快的日子。
1930年初,周恩來去莫斯科向共產國際匯報工作。當時擔任政治局常委的李立三,在中共中央起著主要決策作用。他片面強調在城市進行武裝暴動,宣傳革命高潮已經來臨。而惲代英則堅決抵制這種錯誤路線,認為當前組織全國暴動,是盲動主義。李立三感覺到惲代英留在中央機關對貫徹他的意圖和措施極為不利,就給惲代英戴上了“取消派”、“調和主義”、“右傾機會主義”等大帽子,免去了惲代英在中央擔任的職務,把他貶到滬東去擔任區委書記,命令他立即搬到閘北去成立滬東區行動委員會,動員工人罷工,準備建立工人武裝,占領上海。
惲代英堅持己見、毫不屈服,他聲明服從組織決定,保留自己的意見。就這樣,惲代英離開了中央領導機關。之后,惲代英和沈葆英抱著兒子希仲,來到英租界戈登路的圣彼得堂,把兒子交給一位姓董的牧師,請他辦的大同幼兒園代養,每月由黨組織交付生活津貼10元。董牧師是中共秘密黨員,公開身份是基督堂的主持牧師。
對兒子有了妥善安排后,夫妻倆搬進閘北棚戶區一間9平米的房間里。從這天起,惲代英就每天穿著破舊的短衫褂、破皮鞋,出沒在楊樹浦一帶的紗廠、鐵廠、毛紡廠、發電廠里。每天晚上,沈葆英坐在燈前,等惲代英回來,直到聽見熟悉的腳步聲,看到他蒼白的面孔,她才放下心來。
這時,沈葆英也被黨派到閘北一個繅絲廠做革命工作,擔任一個黨支部的書記。她初次接觸女工時,辦法不多,工作進展不大。惲代英鼓勵她說:“首先應該同工人打成一片,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對她們進行階級教育,喚起她們的階級覺悟。”沈葆英按照惲代英所說的辦法,果然工作頗有起色。她在女工中教唱經惲代英修改過的《女工苦》的歌:“小小年輕小姑娘,手持飯菜筐,冷飯半碗留下充饑腸。進工廠,北風吹進破衣裳,十幾個鐘頭真是長,望不到出廠。”歌聲喚起了階級姐妹的革命感情,她們從歌聲中汲取了斗爭的力量。
就這樣,這對革命夫妻互相幫助、互相鼓勵,繼續在白區恐怖統治下并肩戰斗。
九
1930年5月6日早晨,惲代英出門時,沈葆英像往常送丈夫出門時一樣,從頭頂到腳跟把他檢查了一遍,摸摸他的口袋,看有沒有帶了不該帶的文件或紙片,給他塞上一點坐車或買報紙的零錢,拍掉他身上的塵土,又細心地擦了擦他的近視眼鏡,幫他戴上,接著問他:“你今天要到什么地方?”
惲代英說:“上午有個會,下午到老怡和紗廠去了解情況。”
“現在工廠都查得緊,你不能不去嗎?”沈葆英問道。
“我是行委書記,不能離開群眾,必須到工人中去,幫他們解決問題。”惲代英答道。
沈葆英不快地說:“你老是不顧自己的安危。”
惲代英笑笑說:“蔣介石雖然懸賞捉拿我,可是我生活在群眾中,像魚在大海中一樣自由,只要小心,不會出事的。”
夫妻倆依依不舍地分手了。沒有想到,當天下午就出了事。惲代英在楊樹浦怡和紗廠活動時,被敵人逮捕了。
惲代英由英國巡捕房引渡到國民黨龍華警備司令部,關在漕河涇監獄。從被捕時起,他一直用王作林的化名,堅持說是從武昌來上海做生意的。敵人找不到其他證據,就判了惲代英五年徒刑。1931年2月,惲代英從蘇州監獄轉至南京國民黨“中央軍人監獄”服刑。這時,我黨對他的營救工作有了很大進展,爭取減刑的工作已有成效,很有可能提前出獄。中央同意沈葆英去南京探監,由帥孟奇通知她。
帥孟奇親自來到閘北沈葆英的住處,叮囑說:“中央同意你去和代英見面,你一定要控制情緒。帶的東西要注意不能引起麻煩。接見時間短,說什么話也要早想好。過幾天互濟會派人來陪你前去。”
沒幾天,沈葆英在互濟會一位同志的陪同下,來到南京中央軍人監獄。
她走進警戒森嚴的黑漆大門,穿過好幾條陰森的暗道,到了會見的地方。一會兒,傳來嘩啦嘩啦的腳鐐聲,兩個看守押著惲代英出來了。沈葆英盯著他那長長的頭發、蠟黃的面孔、滿臉的胡髭,一件黃色的軍大衣裹著孱弱的身體,不由鼻子一酸,淚珠在眼眶里滾動,她差點喊出“代英”兩個字。看見一旁兇神惡煞似的看守,她猛然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強忍著心中的痛,千言萬語,只凝成了一句話:“你……你怎么啦?”
見到久別的妻子,惲代英也很激動。但為了幫妻子控制感情,他停了片刻,十分平靜地說:“四妹,別難過。我沒有犯法,我沒有干壞事,我是被冤枉的。你放心,等刑期滿了,我們一家還能夠團聚的。你來的時候,家里人都好嗎?”
沈葆英明白他問的“家里人”是指黨和同志們,忙回答說:“好,都很好。”乘看守不注意,又補了一句,“伍豪問候你。”惲代英眼睛一亮,興奮地說:“他回來了?謝謝他,回去向他問好。”接著又問道,“我寫回去的信都收到了嗎?”
沈葆英說:“收到了。大家也安心了,要你養好身體。”
沈葆英把帶來的包袱遞過去,看守翻了一下,覺得沒有什么可疑的,交給了惲代英。沈葆英指著包袱說:“‘家里人’都很想你,知道你身體弱,又受了折磨,他們一再囑咐,還讓我帶了點東西來,給你補補身子。里面還有一張小毛弟的照片,他已經會跑了,會喊爸爸媽媽了!”
“小毛弟!”提起兒子,惲代英高興地說,“你能把小毛弟帶好就行了。他長大了,能夠幫助你,幫家里做事。他肯定比我有出息。不管今后日子多么艱難,千萬要帶好孩子,孩子是我們的希望。”
“四妹,你也要保重身體。我不在家,靠你支撐家庭,撫養孩子。你告訴‘家里人’,我很好,以后不要再給我送東西來了。”
這時,看守突然走出來,站在兩個方洞之間,大聲吼道:“時間到了,走吧,不許講話了!”
惲代英凝神注視著妻子,抿著嘴,蹙著眉,沒有說話,也沒有走。一對恩愛夫妻,隔著兩道墻壁,遙遙相望,依依難舍,千言萬語無法傾訴。
一個看守走過來,推了惲代英一下,惡狠狠地說:“你還等什么?快走!”
惲代英抖動了一下身體,瞪了那個看守一眼,大聲說:“不許動我,我會走!”接著又轉過身來,深情地對沈葆英說:“回家去費心照顧好小毛弟吧,我不會忘記你的。”說完,扭轉身,拖著沉重的鐵鐐,頭也不回地走了。
沈葆英驚叫了一聲,忙把雙手伸出方洞,想抓住他,不讓他走,可怎么可能啊!惲代英一步步走遠了,不見了,最后連鐵鐐聲都聽不見了。
沈葆英喃喃地說:“我會再來看你的,我會再來看你的。”可是,她怎么也無法料到,正在惲代英已經有希望提前出獄的時刻,竟發生了出乎意料的變化,使她剛剛萌生的希望落空了。這一次的見面竟成了他們的永訣。
二人從結婚到永別,在一起的時間不過三年。
一個多月后,顧順章在武漢叛變,向國民黨暴露了惲代英的身份。驚喜若狂的特務,找出惲代英在黃埔軍校時的照片,到監獄查證。國民黨軍法處處長王震南把照片向惲代英晃了一下,問:“你究竟是什么人?”惲代英立即明白,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他鎮靜而又輕蔑地回答:“我,就是惲代英!”之后,王震南親自勸降,遭到惲代英的嚴詞拒絕。蔣介石親下手令,立即就地槍決。
1931年4月29日中午,惲代英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的口號英勇就義,時年36歲。
中國青年運動的領袖——惲代英,留給我們的最后一筆財富,就是一首豪情萬丈的“獄中詩”:
浪跡江湖憶舊游,
故人生死各千秋。
已擯憂患尋常事,
留得豪情作楚囚。
沈葆英在為惲代英的書信集《來鴻去燕錄》作的代序——《致代英》一文中這樣寫道:“我們共同生活的三年,又是多么驚心動魄的三年啊!大革命失敗后的黑暗年月,港、粵、滬、寧,監獄刑場,刀光劍影,慷慨悲歌,直至那個血腥的日子,在南京城西的江東門外,你以你的生命和鮮血,譜寫了中國共產黨人在第一個戰斗的十年中悲壯、忠貞、璀璨的一頁。你短暫而壯麗的生命,在匪徒的狂叫和人民的悲憤中獲得了永生。”惲代英是不朽的。周恩來于1950年5月6日為紀念惲代英殉難19周年所作題詞中寫道:“中國青年熱愛的領袖——惲代英同志犧牲已經十九年了,他的無產階級意識、工作熱情、堅強意志、樸素作風、犧牲精神、群眾化的品質、感人的說服力,應永遠成為中國青年的楷模。”
惲代英犧牲后,沈葆英忍著巨大的悲痛,繼續投入到丈夫未竟的革命斗爭中去。上海“一·二八”事變后,她與黨組織失去了聯系,帶著希仲回到了武昌老家,把孩子留在代英父親身邊,后來又留在上海子強家,自己四處尋找黨組織。每當她孤獨無依、生活無著的時候,總是在心中呼喚著代英的名字,以增添斗爭勇氣。1938年,這只離群的孤雁終于在漢口八路軍辦事處找到了黨,找到了周恩來同志。當她和鄧大姐久別重逢時,拉著大姐的手,禁不住哭了。這些年尋不著黨,失群的孤雁日子過得是多么艱難啊!鄧大姐說:“這些年你辛苦了。”恩來同志親切地說:“我們也在到處找你,找不著,以為你也犧牲了。現在回來了,就可以放心了。”
1943年,在周恩來和鄧穎超的安排下,沈葆英和兒子在延安相會了。母子見面的那天下午,周恩來派來了警衛員,牽來一匹馬,把她們接到他的住處楊家嶺。周恩來撫摸著希仲的頭發,愛撫地說:“真像代英!小代,上學了嗎?”鄧大姐高興地說:“這就是我們的小樂天?長得這樣高了。”周恩來問希仲:“想爸爸嗎?你知道你爸爸是什么人嗎?你不知道的……”他留希仲在他窯洞里過了一夜。第二天,希仲回到葆英身邊,對媽媽說:“聽周伯伯講過以后,我更想念爸爸了。我要像爸爸那樣,也要像周伯伯那樣,做個獻身革命的好后代!”
在漫長的革命生涯中,惲代英英勇的革命精神和崇高的革命理想,始終激勵著沈葆英和一代又一代的青年人踏著先烈的足跡奮勇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