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由是從最近的一場筆墨官司引起的。2009年7月30日,《南方周末》發表了一篇文章,胡耀邦長子胡德平等九位前領導人后代集體質疑一位名叫師東兵的紀實文學作家,指責其作品《政壇秘聞錄》的所謂高層訪談純屬虛構編造。質疑者證據鑿鑿,真假是非一目了然,大可不必贅言,但由此相關的當代史研究的問題則不能不說說清楚。
這篇文章中用第三者的立場,請了一位中央黨校黨史部的教授來評論這件事情。這位教授大言不慚地說:“其實‘文革’研究談不上禁區,只是比較謹慎。”還說:“‘有些紀實文學還是很有價值的’,能為專業研究提供一些歷史當事人證言,他覺得師東兵的書,歷史大框架和大事件基本沒問題,但太多細節屬于不合理想象,背離基本史實。”這位匿名的“知名黨史專家”的話,真是讓人哭笑不得。這里主要有兩個問題:一是“文革”研究有沒有禁區;二是“紀實文學”是不是歷史研究。
首先,“文革”研究是不是禁區,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基本事實。“文革”結束后,對“文革”的研究一直是高度敏感的領域。“文革”檔案不開放,研究受限制,成果發表難,這都是黨史學界人所共知的問題。1988年12月,中宣部對出版“文化大革命”圖書專門下達文件,指出:“文化大革命”的研究著作和譯著,“極易導致翻騰舊賬,引起爭論,實無必要”,明令規定此類書籍的出版必須經有關部門“嚴格審查”。所以,“文革”結束雖然30多年了,大陸公開出版的“文革史”研究專著不過四部。其中,80年代兩部,高皋、嚴家其的《“文化大革命”十年史》(1986),王年一的《大動亂的年代》(1988);90年代兩部,金春明的《“文化大革命”史稿》(1995),席宣、金春明的《“文化大革命”簡史》(1996)。可見,所謂“嚴格審查”,并非什么“比較謹慎”,實際上就是設置出版禁區。如金春明的《史稿》一書,是一部完全按照中共十一屆五中全會通過的《歷史決議》精神寫作的著作,但仍被有關部門指責為“違規”出版,還追究出版社方面的責任。再如,麥克法夸爾的《“文化大革命”的起源》三卷本,在80年代還翻譯出版了前兩卷,第三卷國內早已翻譯,有關部門報批到今天,仍還沒有出版。各家報刊對發表“文革”研究的文章,盡管都是慎之又慎,還是動輒得咎。筆者曾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論張春橋的文章,結果這家報紙就受到了來自意識形態主管部門的批評責難。
這位教授為證明“文革”研究不是禁區,還舉了王年一的《大動亂的年代》2005年再版為例。殊不知,已故的王年一教授生前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沒有能對這部書進行修改。王年一后來的“文革”研究,已經大大突破了成書時的認識。但這些嘔心瀝血的新見解,沒有在該書再版時修改進去。理由很簡單,該書一旦修改,就得重新報批,而報批就不得出版。所以,盡管再版四次,都只能是保持“原貌”了。這份學者抱憾終身的無奈,難道他“只是比較謹慎”,還能說不是禁區嗎?恰恰正是因為有禁區,嚴肅的學術研究開展不起來,所留下的巨大的歷史空白,只能是由那些假語村言的“紀實文學”來填補了。這些向壁虛構的“野史”,自然就成為百姓們了解這段歷史的主要渠道,成為地攤上的暢銷書。
第二,“紀實文學”與歷史研究,本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對師東兵和他的作品,黨史學界的嚴肅學者從來不以為然,無人掛齒。但偏偏這位“知名黨史專家”卻認為“還是很有價值的”,“能為專業研究提供一些歷史當事人證言”。既然這位“專業人士”能把“紀實文學”當作為他的專業知識來源,這也就難怪“非專業人士”會把“野史”當作“正史”了。
這位黨史教授還說:師東兵的東西“歷史大框架和大事件基本沒有問題”,又說“但太多細節屬于不合理想象,背離基本史實”。我們姑且不說這位教授的言語如何自相矛盾,也不說師東兵的書違背歷史常識之處如何不勝枚舉,僅僅指出一點——不合理想象固然不是歷史,合理想象就能是歷史嗎?
歷史研究是一門嚴肅的追尋歷史證據的學術活動,“事必務真,言必務確”,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絕不能夠任意添枝加葉。這與“合理想象”的紀實文學是大相徑庭的兩碼事兒。歷史科學是復原歷史的科學,需要做大量的考證功夫發掘鮮為人知的歷史細節,求得事實真相,豐富我們的人文知識。在這個意義上講,“以粗不宜細”是政治,但決不是歷史研究。紀實文學中描寫的那些床帷密語,暗室私話,心理活動,都是無跡可尋的事情,盡管栩栩如生,生動可人,但決不可能是事實。這種作者向壁虛構得來的東西,即便“想象”的再合理也是“想象”,好聽點說是歷史演義,嚴重點說就是編造歷史,根本談不上歷史研究。
如果說,師東兵這類紀實東西在沒有知識的一般民眾中還能有些市場,能夠契合他們的知情心理,這還是有情可原的。可以說,只要嚴肅的學術研究不能正常開展,必然是三國演義壓倒三國志。但是,作為一個號稱研究黨史的專業人士,能說出這番不著邊際的話來,可真是讓學界瞠目結舌了。能發表出這番“合理想象”的言論,只能說明這位教授的“以粗不宜細”的水平。既然有其敢于信口開河的膽氣,那也只能是在這位知名學者的名號前,再添加上一個“偽”字了。
(責任編輯蕭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