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中不談愛,相約變老

大概只有人到中年，才能理解弘一大師的四個字“悲欣交集”。生命中應(yīng)該有三兩個跨度二十年以上的朋友，如果有，特別是異性朋友，那么，你真的是幸運的人。

在風(fēng)中講自己的人生，抬眼看云

吳明是我的高中同學(xué)，我們曾有過短暫的戀愛，如今卻一直像朋友一樣相處著。

他已是局級領(lǐng)導(dǎo)，可是在我面前，一下子就可以回位。只要聽說我回去，他會放下所有要事，駕車到機場接我，然后理理我的短發(fā)說:又老了啊，小妹，不要把自己弄得太辛苦。我的眼淚只差沒下來。你知道，見多年未見的親人就是這種感受。會想哭。

我愛吃的家鄉(xiāng)菜早已訂好了，我喜歡見到的人早就恭候多時。撲面而來都是熟悉舒服的氣息。我只需帶上嘴巴，隨便吃開懷說。

飯畢，就去廣場河邊散步。這是中年人的娛樂，清明潔凈。沒有KTV和酒吧的喧鬧，而是一場心靈的SPA。你能想象嗎?在風(fēng)中講自己的人生，抬眼看云。

那天，黃昏，風(fēng)很輕，天邊還有火燒云。吳明興奮地談起來:我現(xiàn)在喜歡寫書法，聽戲。聽人說變老的標志就是聽戲看古書好靜，不過做這些讓我真的很快樂。我也說自己開始聽京劇了，年輕時討厭咿咿呀呀的，怎么現(xiàn)在就覺得那么好呢，還有昆曲，真美。就這么散步，說話，天慢慢暗下來了。

二十幾年的一幕幕便像電影畫面一樣，在眼前展開了……我們熟知彼此的第一根皺紋是怎么長出來的。

那一年，我回老家休產(chǎn)假。他剛被提拔當(dāng)上處長，情緒很高，意氣風(fēng)發(fā)，眼神閃著小簇光芒，這是一個人自信的標志。他站在河邊指給我看，說:未來我的規(guī)劃是讓這個城市的交通更通暢，環(huán)境更清爽，我要帶頭環(huán)保，騎自行車上下班，出差不開車……我很喜歡看他這時的樣子，這大概是男人最好看的時候吧。而那時，我剛生完孩子，生活亂了套，變得瑣碎，人也胖了一圈，不修邊幅。他恐嚇說:小心變怨婦，男人不喜歡老女人的。我笑，他說的是真話。他提醒我要記得當(dāng)年那個清瘦女孩深藍棉布裙、齊眉劉海笑意盈盈的美好模樣。很春天，這是他的話。

那一年，他32歲，我30歲。正是江南四月的春季，清明時節(jié)，空氣溫潤。河邊的老房子要拆掉了，柳樹發(fā)小芽了。

一切都會過去，而過去的又將變得美好

四年后再見到他。是我出差途經(jīng)家鄉(xiāng)，小住了兩天。

他剛經(jīng)歷了一場變故。妻重病住院，競爭失敗，沒有得到再提拔的機會，曾經(jīng)的躊躇滿志進展并不順，有些想法永遠只能是想法，實施起來并不易。

他明顯老了，有了白發(fā)，轉(zhuǎn)身的背影有些許佝僂，襯衣有了皺褶，麂皮鞋蒙了灰塵。我有些心酸，幾欲落淚。對他，就像親人，親人是會憐惜的。他看到我難過的樣子，卻笑了說:這幾年過得不太好，這就是生活，面對現(xiàn)實啊。

他每天給妻煲雞湯，老母雞洗凈用紫砂湯罐慢燉，香濃澄黃，有清潔家常的香氣，抽時間多陪她，工作可以帶到病房，總是熬得過去的。人到中年，事情多了起來，耐力也強了，盡力而為吧。

想著他燉雞湯的樣子，我回憶起這個男人，曾那么自信過度，大學(xué)時經(jīng)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曾為了追求一個女生，站在樓下月夜彈吉他，曾經(jīng)在女友出國后消沉了一個月，閉門不出，胡子拉碴。

他也顧家，婚后收斂心性過起了日子，一心發(fā)展事業(yè)。這是他的男人準則:過日子要負責(zé)，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永不放棄。

而我，卻面臨著生活的另一場考驗，工作受挫，面臨新的選擇。我舉棋不定，煩惱多得像圍棋子兒。

那天，我們互相打氣。我推薦他看弘一大師的書，說“悲欣交集”是弘一臨終時說的。他點點頭，對我說:你不要勉強自己，女人還是要做喜歡的事，一輩子不容易，不要把時間花在糾結(jié)上。

是啊，糾結(jié)。他說得真準確。女人容易糾結(jié)，一件小事就自己制造謎團，然后鉆進去，出不來。他用幾米的漫畫告訴我一句話:旋轉(zhuǎn)木馬掙脫束縛后還在原地打轉(zhuǎn)，原來它忘了向前奔跑才是通向自由的唯一途徑。他也用妻子的事提醒我:人沒了健康，什么都沒有了，糾結(jié)不如決定。

我突然明白了自己，他是如此了解我。我回去后就做出了決定，遇到糾結(jié)的事就對自己說快速決定，不要猶豫，跟著內(nèi)心走，猶豫的代價太大了。

那一天，我記得河畔夏天的一汪翠綠、一樹蟬鳴。時光簡靜。一切都會過去，而過去的又將變得美好。

相約變老，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前年春節(jié)，我失去了一個至親的人，回鄉(xiāng)奔喪，情緒十分低落。而他，孩子剛中考完，為擇校他多了幾根白發(fā)，家里又剛買了房，忙著裝修，整個人都在上了發(fā)條、全力沖刺的狀態(tài)，顯得很疲勞。

他已不再穿麂皮系帶鞋。這一年，他近40。我說:人生就是一個麻煩掩蓋另一個麻煩了，真不容易。他笑說我還是那么文藝，不過總是有道理。他靜靜地說:我還是想做點事。單位二級部門搞開發(fā)，我不想留在機關(guān)了，想下去做點實事，我是學(xué)企管的，有這個能力。

是的，大學(xué)時代，他就很有經(jīng)濟頭腦，喜歡琢磨點市場規(guī)律，在學(xué)校就是跳蚤市場的組織者。我極力支持，有想法一定要去做。我談起自己前不久獨自出國了一趟，去了早想去的尼泊爾。這件事我想了兩年，終于做成了。原來就這么簡單。這次出行的收獲和體驗前所未有，我給他講尼泊爾明凈的天空、雪山頂上的陽光，講我在寺廟前看到安祥寂靜的面孔，相由心生。生活再不易，只要內(nèi)心平靜就好了。旅行改變了我許多，讓我更了解生命，想到就去做，一定不會后悔。他說，我明天就遞請調(diào)報告，再不做事，就真的老了。

那天，河邊風(fēng)大，我把自己嚴嚴實實裹進大衣，有細碎的雪花飄下來。

今年晃眼已是我們畢業(yè)二十周年了。再見他，他長皺紋了，但人很精神，風(fēng)衣領(lǐng)子里露出的灰色棉布襯衣像一束光線。他的實業(yè)搞得風(fēng)聲水起，另起一行他又找到了感覺。他說:這人吶，如果有想法，做什么事就不一樣。

他說:我怎么覺得這么有奔頭呢，還干個二十年沒問題啊。我笑著說:那時你都成老爺爺了。

而我，十年過去，早有了沉淀，從不當(dāng)怨婦，還是做個讀書素心、隨心而走的女人。

我沒有隨大流送孩子去培優(yōu)，堅持快樂才是生活唯一的目的，我喜歡一家人去野餐曬太陽。我珍惜每一個當(dāng)下，從不想太多未來。我有了越來越多可以交心的朋友。他說我在一幫女人中是最特別的。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同我。

一年年逝去，路邊的老房子拆了，又修了新樓。我們每每猜測路邊房子里的燈光，想象一個故事。聽到里面的吵架聲，如果按青春年少的想法，就會說:完了，又一個潑婦和懦夫。但現(xiàn)在，我們更能體會一個字:掙扎。無奈相視一笑。

我們在一起，不談股票，不談房產(chǎn)，只談夢想，相約變老。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請圖片作者與本刊聯(lián)系編輯趙瑩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