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不想坐的椅子

最近幾乎天天帶著筆記本電腦到麥當勞，買一杯熱紅茶，我可以寫東西，可以聽音樂，可以悠哉度過一個下午。

常有幼兒園的小朋友戶外教學就來參觀麥當勞，看看漢堡的制作過程，當然也快樂的飽餐一頓。這些無憂無慮的小朋友每次出現，就像一群快樂的小麻雀，大聲歡笑聊天，快樂的享受著屬于他們童稚的天真無邪。

這天，又來了一批小朋友。我頭也沒抬，心想這下可熱鬧了。不以為意的繼續做我的事情，繼續盯著我的計算機。

倏地有只一點也不客氣的小手伸過來奪過我的鼠標，我嚇了一跳，抬眼一看，是個可愛的小男孩，我耐著性子告訴他:“不可以哦!”他置之不理，繼續用力扯著不放。

我開始有些冒煙，這是誰家的小孩這么沒教養?這時急匆匆沖過來一個年輕女孩:“對不起!對不起!”接著忙不迭的把他帶開。

我這才發現原來這一群小朋友們，是有些不一樣的。從他們的容貌特征和舉止行為看來，應該都是有特殊疾病的孩子。大概都是二至五歲的年齡，剛剛的那個孩子原來也有些障礙吧!一時間換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努力回想自己剛剛有沒有兇神惡煞的嚇到了他。

十來個孩子，不同于其它幼兒園的小朋友般的聒噪，他們手牽手有秩序的聽從老師安排座位，不吵不鬧的等著購買餐點的老師將食物帶上樓來。

八九個老師，合力照顧有不同程度問題的孩子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但是畢竟他們熟悉每個孩子的狀況，很快的就把薯條、蛋卷冰淇淋、雞塊都分配妥當。

有個唐氏癥的小男孩，乖巧開心的看著他的雞塊，輕咬一口，笑了。那滿足的眼神萬分惹人憐愛，老師看著他，輕聲說著:“要咬哦!”接著她就用嘴做出咀嚼的動作，這個小男孩這才跟著咬了起來。我心里輕嘆，天啊!這個孩子連最簡單的咀嚼都要人教著他呢!

就這樣，老師咬一口，他也跟著嚼一口，那個老師好有耐心的陪著他。看著他大大的眼睛，我心中一絲酸楚掠過。換做是我，我會有這樣的耐心嗎?他的父母要是看到老師這樣循循善誘的愛心，也會感激萬分吧!心滿意足的吃完一個雞塊，我看到他睜著好奇的雙眼四處環顧，厚厚的舌頭半吐在嘴巴外。唉!大概連說話都有障礙吧!

這些老師和小朋友顯然都已經長時期忍受眾人異樣的眼光了，老師們更是自有一套約束小朋友的辦法，隨時注意著孩子們有沒有打擾到陌生人，在他們的身上，看不到一絲不耐，或是猙獰憤怒的表情，甚且還都用著親切的笑容招呼每個孩子。他們真的就像替上帝看管羊群的牧羊人，盡責用心。

孩子們好乖，安靜的吃著自己的食物。麥當勞的食物對孩子們的誘惑力無庸置疑，但跟一般孩子的不知天高地厚、身在福中不知福相比，在他們身上很容易就看到認真。

這更讓人不舍，因為他們的異于常人，小小的年紀除了要忍受異樣的歧視眼光，還要學習壓抑自己的天真。正常的孩子的嬉鬧我們視為正常，這些特殊的孩子我們卻給予最嚴厲的不屑，我看著一旁躲避不及紛紛換位子的人，和那些嫌惡起身離去的高中生，天知道這些舉措有多么傷害這些稚嫩的心靈。

一個顯然是狀況最嚴重的孩子，有兩個老師專心照顧著他，我看著他清秀的臉龐，滿臉都是指甲的抓痕，眼神有不同于正常孩子的尖銳與桀傲不馴，約莫兩歲多吧!瘦瘦小小的身軀，滿頭濃密的卷發，長長翹翹的眼睫毛，真的是個好可愛的孩子啊!

老師拿來了孩童椅要讓他坐，他戒心十足的抗拒，四個大人抓手抓腳，試圖把這個小小的身軀塞進去，他聲嘶力竭的尖叫著，雙手就像小鷹爪般拚命掙扎，強迫性的壓制，讓他更加憤怒，就像一只受傷的小獅子，充滿爆發力的傾全身的力氣抗拒。

我看見他毫不留情的咬著老師的手臂，用指甲狠狠的抓著老師的臂膀，他是這樣的不愿意。明知道他就是堅持要跟其它小朋友一樣坐在一般的椅子上，可是顯然老師知道這對他是好的。習以為常的不在意他的暴怒，不在意他的傷害，總算讓他在椅子上坐定了。兩個老師立刻陪坐在他兩旁，輕撫他的頭發，試圖安撫他。

他使勁甩開，發出更劇烈的嘶吼，不會說話的他并沒有哭，只是沒有間歇的，一聲又一聲的像野獸用喉嚨抗議著。接著他氣到試圖要抓自己的臉，早有防備的老師左右各一的揪住他的小手:“嗯!不可以哦!會流血、會痛痛!”難怪他的臉龐有抓痕，竟是他自己抓的。

一個男老師走過來，捧起他的小臉，親吻了他一下:“乖乖!”手指滑過他的嘴邊時，冷不防就被暴怒的他咬了一口:“哇!你咬我!你要咬薯條啦!”我真佩服這位老師居然還笑得出來。

遞過一根薯條，他倔強的別過頭去，拒絕接受。老師趁他不注意，偷偷塞了一小口到他張開的嘴里!吃出滋味了，倏地安靜下來，慢慢的吃起來了。老師問他:“好吃嗎?”他很用力的點著頭，老師也開心的笑了。

他所有的反應老師都見怪不怪，耐著性子慢慢的喂他，經過剛剛一陣狂風暴雨般激烈的肢體拉扯，小小的他看起來是那樣疲憊，他變成最安靜的一個孩子，不吵不鬧，比其它的孩子更沉默。那炯炯有神的眼光黯淡了下來，就像泄了氣的皮球，幾乎是無意識的、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老師送到嘴邊的薯條。

我知道這孩子有問題，卻不知道是哪里出問題了。被束縛在孩童椅上的他，一舉一動都緊緊牽系著我的目光，即使在這么多老師的照顧下，我看見他的不快樂，看見他的被壓抑，看見他無言的抗議:為什么是我?我為什么跟別人不一樣?

他才多大，一張不想坐的椅子，可以讓他抗爭到筋疲力盡的虛脫。人生的路還那樣漫長，有多少不想被硬套在他身軀上的枷鎖在等著他?

正常的孩子總是呼嘯而來，呼嘯離去。看著這群孩子再度井然有序的排隊，安靜的離開。正常和特殊，這是多么大的對比。

離開椅子，默默的牽著老師的手的他，那樣惹人憐愛，卻是有說不出的百般無助。

我看著看著，眼光濕潤了起來，淚水直在眼眶打轉。這些可敬的老師們，這些折了翼的小天使，讓我的心也不知怎地就糾結成一團。

平常總是輕松悠閑的麥當勞，一下子竟有些凝重了起來。

(編輯 周雁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