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斌
(華東理工大學社會工作系,上海 200237)
社會學與社會工作
災后社會重建:社會工作的行動基礎及專業成長
范斌
(華東理工大學社會工作系,上海 200237)
本文結合上海市對口支援都江堰市重建的社會工作服務實踐及作者的體驗,論述了社會工作何以能夠介入、以何種方法和途徑介入災后社會重建的行動基礎,進而分析在災后社會關系重建中社會工作專業成長或發展的若干問題。
災后社會工作 行動基礎 專業成長
可以說,在2008年之前,中國內地的社會工作者既沒有應對自然災害的社會工作知識和技能訓練,也缺乏相應的實踐經驗。然而,汶川大地震卻為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提供了重要的契機(王曦影,2010)。地震發生以后,包括筆者所在的學校在內,上海、北京、廣東等地高校社會工作專業的師生及前線社會工作者,積極組隊奔赴災區提供專業服務,援助災區進行社會重建,尤其是災后社會支持體系、社會服務體系、社會管理體系以及鄰里、社區關系的恢復與重建,以及社會工作的在地化發展。正是在災后重建的援助工作之中,我國社會工作專業知識體系得以擴展,專業能力獲得了新的成長,社會認同度大大提升,災后社會工作學也初見雛形。
本文認為,社會工作在災區提供的服務,本質上是一種社會關系、社會支持體系建構意義上的社會重建。本文希望探討的是,專業社會工作何以能夠介入災后社會重建,以何種方法和途徑去介入災后社會重建,在災后社會重建中社會工作的專業成長又有哪些特點。下面,筆者試圖結合華東理工大學——都江堰市“Q社區社工站”的服務實踐及其經驗,進行初步的討論和分析。
為了實現本文的初衷,有必要先討論災害管理與援助中社會工作的行動基礎。
總體而言,社會工作的行動基礎是建立在社會工作的專業價值、知識和技術等三項專業核心能力及其本質屬性上的。美國學者L.C.Johnson (1995)認為這三項專業核心能力可與社會工作的任務,即解決問題的過程,從感覺(價值)——思考(知識)——行動(技術)三者相結合,形成社會工作的專業基礎。
社會工作的專業價值是討論社工核心能力的第一面向,由此發展出社會工作的知識和技術。當社會工作的專業價值內化為社會工作的信念時,即會產生一種服務案主、助人自助、推進社會正義的使命感及其行動的動力。
社會工作的專業知識則是社工核心能力的第二面向。Johnson(1995)將其分為五種:社會科學的基礎知識;人的成長與社會環境知識;與社會工作相關的實施理論;有關特殊對象的專門知識;資源動員的相關知識。
社工的專業技術或技能是社工核心能力的第三面向,其包括解決案主問題的能力、個案管理、協助案主增能的能力、資源開發的能力、溝通技術,以及時間與情緒管理等方面的技巧。技術面向是社工實務界普遍認為新進社工較為欠缺的能力,但專業工作技術卻伴隨社會工作者的專業生涯,是不可缺少的基礎之一(馮燕,2007)。
此外,筆者認為社會工作的行動基礎還有賴于其特有的本質屬性及優勢功能。必須看到,社會工作的專業本質及優勢功能在于協調和建構案主的社會關系,解決案主問題背后的社會原因,恢復和發展案主的社會功能,提升案主的發展能力。這一本質和優勢明顯區別于心理學的面向單一個人的心理治療或心理咨詢,有助于在調整個人、家庭、社區和組織等的社會關系的過程中去發現和解決問題,去建構各類案主所需的社會支持、社會服務、社會政策和社會組織的資源體系。
上述社會工作的核心能力及其本質屬性,構成了專業社會工作得以介入災后重建與災害管理較完整的行動基礎,也決定著社工組織及社會工作者在災后重建及災害管理各個階段之角色與功能的發揮。不僅如此,在一定意義上,災后重建、災害管理與社會工作具有相似的價值基礎,如強調以人為本、尊重人的尊嚴、弱勢優先及需求為導向。而災后重建、災害管理工作所強調的社區動員及建立網絡與體系的重要性,也與專業社會工作具有共同性。特別是,災害管理、災后重建的內容既包括物質設施、生活要素的恢復、重建與管理,也包括社會層面的恢復、重建及管理,由此決定了災害管理、社會重建同專業社會工作的能力有著高度的耦合性,賦予了專業社會工作得以介入災害管理與災后社會重建進程的行動基礎。
正是基于上述認識,在5·12汶川大地震發生不久,上海市民政局就組織專家評估團趕赴災區進行需求評估,并制定了社會工作援助預案。6月25日,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支社會工作服務團——華東理工大學服務隊進駐震后最大的安置點Q社區(12 000災民),開展災后重建的社會工作服務。準確地說,中國的專業社會工作介入災后重建是從臨時安置點社區開始的。也正是在這種介入和服務中,災后社會工作學、災后社會工作模式逐步地成長和發展起來。
在當代中國,由于“政社不分”舊的社會體制弊端尚未革除,政府在社會領域的全能主義問題至今仍然十分突出,中西部地區則更加嚴重。以汶川地震災區為例,地震后的一段時期內,政府及其基層組織(如安置點管委會、居民委員會)在社會管理與社會服務中的科層制、行政化、自上而下的命令主義等特點曾經更為明顯。同時,地震所造成的大量人員傷亡,原有社會關系網絡及支持體系的嚴重破壞,使得臨時安置點社區居民之間的關系極其疏離,居民彼此的信任度嚴重下降,充溢著對當下生活與未來發展的焦慮感和無助感,由此又加強了對政府的依賴性和附屬感。而這種情況反過來又進一步強化了政府的權威和效能,弱化了非政府的社會組織和居民自治組織的權威和效能。
按照西方社會工作學界的一般觀點,上述體制是專業社會工作發展的障礙,與堅守社會工作的獨立性原則是格格不入的。但這種觀點在中國是否適用,則是可質疑的。這是因為,在當代中國,上述體制既是社會工作發展的障礙,也可能是社會工作發展的機遇,對災后社會重建中的專業社會工作來說尤其如此。這里的關鍵在于,在災后的恢復與重建階段,專業社會工作能否主動地進入并利用高度行政化的體制。這也是社會工作實踐的辯證法視角,抑或是中國特色的災后社會工作必須思考的嵌入性路徑。
從現實層面上來看,專業社會工作雖然具有介入災后社會重建的天然能力及其行動基礎,但不等于會被災區的政府、民眾及其他組織所“心甘情愿”的接受,不等于災后社會工作能夠順暢地開展起來,也不等于有一個先驗的災后社會工作學或災后社會工作模式。尤其在尚未建立現代社會工作制度的地區,解決“進場”和“接納”的問題,主動嵌入當地的政治與文化環境及社會關系網絡,是開展社會工作、發展社會工作的首要前提條件。這個前提條件決定了專業社會工作能否被受災區的政府、民眾、臨時安置點社區等“案主”所接納,能否在災區這一社會場域樹立和張揚專業社會工作的服務形象、施展專業社會工作的服務能力。
華東理工大學社會工作服務隊以及國內其他幾支服務隊的實踐,無不證明了社會工作服務團隊與災區政府和民眾建立“接納”與“被接納”關系的重要性。他們的“進場”理念及其方式,顯示出:社會工作的災后介入,災后社會工作學、災后社會工作模式的成長,首先應該是一種“嵌入性”的介入和成長。或者說,這種“嵌入性”是災后社會工作得以開展和成長的第一路徑;其次,依賴這種嵌入性機制,積極在重建服務中建構災后社會工作模式,建構新的社會服務和社會管理體制,是社會工作成長與發展的應有之義。
問題在于,在那些尚未建立社會工作制度的災區,作為一個尚屬陌生的概念和一支外來的力量,社會工作“嵌入”的含義是什么?其著力點又在哪里呢?根據我國的實踐和筆者的體會,可以歸納為兩點,即“制度性嵌入”和“服務性嵌入”。
所謂“制度性嵌入”,也可稱為“體制性嵌入”,主要是指社會工作服務團隊必須深入了解和尊重災區的行政文化,主動將自己納入災區的行政體制,進入行政化體制的母體,視自己為災區政府工作的組成部分或者助手,努力贏得當地政府的理解、接納、信任和支持,并在高度行政化的制度環境下開展專業服務,爭取“嵌入性”發展(徐永祥,2009;王思斌,2009)。否則,社會工作團隊非但無法進入災后重建工作的核心圈子,只會成為重建進程不為重視的邊緣力量。
所謂“服務性嵌入”,主要是指積極利用和整合災區既有的社會服務資源,盡可能將社會工作的服務理念、方法和技巧融入災區的服務體系。無論是服務計劃、服務內容,服務方式,還是服務的語言,盡可能與災區的政府部門、安置點管委會和災民對接,在對接中致力發揮社會工作的服務優勢。雖然這種對接不排除會幫當地政府做一些“形式績效”的事情,但可以努力將這些“形式績效”的事情與災區居民的真實服務需求銜接起來。
盡管上述兩種嵌入頗具向舊有體制和文化妥協的意味,但恰恰是嵌入者在嵌入狀態下獲得發展的必要途徑(王思斌,2009)。從社會工作在都江堰的服務實踐來看,災后社會工作的開展離不開現有的行政體制。同時,社會工作有賴于它的理念、專業優勢、良好服務效果在行政領域的滲透和彰顯,既提升了社會工作的專業聲望,也實實在在地改變著災區的行政理念和文化生態。例如,Q安置點社區的社會工作服務獲得了災區政府、民眾的熱烈歡迎與高度認同,也獲得了中央領導的高度評價。曾經出現了這樣有趣的現象,其他未有社會工作服務的安置點居民,紛紛要求搬進Q安置點社區,甚至強力要求當地政府選派社會工作者,建立社會工作站。這一現象反映出,有賴于嵌入性路徑,社會工作在災區已經深入人心,大大提升了自己的專業影響力。
這里所謂的“互構性”成長,是指災后社會重建的過程中,專業社會工作團隊、實務模式與災區行政體系、社會體系的相互影響和相互建構。作為外來的力量,專業社會工作介入社會重建的進程,依賴嵌入性的路徑,有助于實現介入的目標及本土化的發展。作為傳統體制和文化的代表,災區政府及其行政體制在接納了外來的社會工作團隊以后,或者將專業社會工作納入自己的體系以后,也必然會在工作理念、工作方法乃至體制與機制方面發生潛移默化的變遷。
就專業社會工作而言,它對于災區的社會關系、社會服務制度及受助對象能力等具有明確的建構目標和建構功能。實際上,災后恢復與重建,本質上是一種建構性恢復與重建,是一種繼承與發展,而不是對災前生活、制度和機制的簡單恢復。所以,社會工作介入災后社會重建,旨在幫助災區建構一種既舊又新的社會關系及其基礎上的社會支持體系、社會服務體系和社會管理體系。這是災后社會工作的制度性目標。與此同時,社會工作者在參與災后社會重建的實踐中,在參與政府行政體制的運作中,會愈加深入地了解災區民眾和政府的需求,了解災害管理體系中社會工作的角色和功能,了解災后實務社會工作者的經驗,從而促使社會工作實務模式靜悄悄地實現本土意義和中國經驗的創新,獲得基于本土經驗的專業成長與發展。
需要強調的是,災后社會工作的專業建構(專業成長)與社會建構不能忽視下列機制、平臺和環節的建設。
第一,有效的政府與社會工作服務隊的溝通和合作機制。作為外來的民間性、專業性的社會組織,社會工作服務團隊在“嵌入”的前提下,首先要建立與政府的溝通和合作機制。一方面,團隊要自覺“嵌入”災區政府的制度環境和行政體系,另一方面須始終明確自己的專業獨立角色,努力形成與政府之間既分工又合作的伙伴關系。這里,相互理解、相互信任是必要的前提。為此,服務團隊應設法建立與當地政府部門、安置點社區管委會的定期溝通機制和平臺,及時發現、反映和回應政府沒有時間、沒有能力解決的問題,努力協助政府廣泛了解居民的需要,并以第三方的身份動員居民自己組織起來解決社區自身的一些問題。政府則提供相應的政策支持。只有這樣,社會工作團隊才能在社會服務層面、社會政策層面實現對政府系統及其管理體制的專業影響力。
第二,高效的信息與資源鏈接平臺。災害破壞了人們原有的、熟悉的社會關系及其支持網絡。這是因為,災后臨時安置點社區的居民,其相互關系一開始總是陌生的甚至防范的。如果缺乏有效的聯結機制,居民之間不但難以形成熟悉、互助的社區氛圍,相反可能因為信息不充分、相互不理解而引起不必要的矛盾和沖突。另一方面,如果政府的信息不能及時到達居民,也會引起居民的不滿、對立或沖突。因此,社會工作服務團隊有必要幫助安置點社區及時建立信息鏈接平臺和資源連接平臺,如社區小報、社區廣播站、社區宣傳欄、社會工作服務站(中心),等等。利用這些平臺,溝通鄰里之間、居民與政府之間的需求和呼聲,促使縱向之間、橫向之間的信息暢通,化解誤會和矛盾,推動信任性社區關系、鄰里關系、政府與民眾關系的良性建構,實現公共服務資源與社會福利資源的最優化運作。
第三,自我管理、自我服務的社區自治組織。這里的自治組織,不僅指行政化色彩濃厚的居民委員會,更是指那些來自于居民的草根性自組織。對于社會工作服務團隊而言,既有責任幫助居民委員會提升社區管理與社區服務的能力和水平,更有責任幫助建立居民相互信任、相互幫助、相互監督的草根性自治組織。這里,小組社會工作和社區工作的模式尤其適用于草根性自治平臺的建設。例如,Q社區的“巷巷會”即是一個非常成功的案例。在災后安置和恢復重建的初期,災民(受災的居民)往往對政府有一種等、靠、要的福利依賴傾向。而在碰到諸如安全、衛生、板房漏水等具體問題而管委會又沒有能力解決的時候,居民之間的沖突就極易發生。為此,社工在走訪的基礎上,啟發和組織兩排緊鄰的、門對門板房的居民在弄堂之間座談,共同協商和研究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促進了鄰里之間的熟識以及自決和自我管理機制的建立。這一機制既減輕了管委會的負擔,又有利于促進共同體意識、社區自治機制以及居民自我管理能力的建設,深受居民歡迎。此后,這種模式迅速推廣到許多巷子和其他安置點社區。
第四,豐富災民精神生活的文化活動平臺。對于專業社會工作而言,文化活動平臺的意義不僅在于豐富災民的精神生活,更重要的是在這些活動后面的社會意義,即社會關系重建基礎上社會支持、社區互助及社區自治體系或網絡的建設。因此,社會工作服務團隊在幫助組建諸如老年舞蹈隊、拳劍隊、合唱隊、腰鼓隊、詩文社、社區學校、居民活動室等各類社區文化活動平臺的時候,一定要善用社會工作的專業優勢,注意發現和培育社區骨干和社區領袖,致力引導和實現這些平臺的社會功能。
第五,社會工作服務機構及人才的在地化建設。災后社會重建是一項系統工程,而專業社會工作則是災后社會重建的重要手段。專業社會工作要實現其社會服務、社會支持和社會重建的目標和功能,本土化是必需的條件之一,也是中國災后社會工作專業成長的重要任務。這里的本土化,既包括社會工作的理論、實務模式與本土文化、社會環境的有機結合,也包括對開展社會工作所在地區的社會管理和社會服務體制的嵌入,還包括社會工作服務機構及其人才隊伍的在地化建設。因此,災區本土化社會工作機構的建立和專業社會工作人才的培育,也是災后社會重建進程社會工作專業成長的重要標志之一。
[1]徐永祥:《嵌入、建構、增能:災后社會工作的核心理念、實現路徑及啟示》,《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
[2]郭偉和:《社會工作介入抗震救災工作中的反思》,《社會工作》2008年第6期(上)。
[3]張高陵:《完善社會工作介入地震救災的配套制度》,《社會工作》2008年第6期(上)。
[4]馮燕:《9·21災后重建:社工的功能與角色》,《中國社會導刊》2008年第12期。
[5]馮燕:《社會工作專業核心能力的養成——以臺灣經驗論本土化社工教育的發展策略》,第三屆社會政策國際論壇暨系列講座,杭州: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政策研究所。
[6]何雪松:《從社區關系重建到社區增能:勤儉人家社會工作服務報告》,都江堰市民政局編:《上海社工來了》,2009年。
[7]王曦影:《災難社會工作的角色評估:三個階段的理論維度與實踐展望》,《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4期。
[8]王思斌:《和諧社會建設背景下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5期。
[9] Bumgarner, J. Emergency Management: A Reference Handbook.Santa Barbara,CA:ABC-CLIO. 2008.
Post-Disaster Society Recovery:Basis for Action and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of SocialW ork
FAN Bin
The paper tries to explain why socialwork can intervene in the post-disaster society recovery,what kind of approaches can be found on the basis of the author’s social service practice and experiences in Dujiangyan.And it further analyzes how social work 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can be worked up in postdisaster society recovery.
socialwork in post-disaster,basis for action,professional development
本文得到上海市重點學科社會學(B501)的支持。
范斌,女,華東理工大學社會工作系主任、教授,社會福利與社會政策研究所所長,博士生導師。
C916
A
1008-7672(2010)06-0001-05
徐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