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惠娟
(南京大學人類學所,江蘇 南京 210093)
生老病死是人類永恒的主題,每個人都不能逃脫又都無從知曉生命盡頭的結局。死亡使生命變得神秘,即便對無所不能的現代人來說也是如此。從古至今,人們關于死亡的思索從未停止,喪葬儀式正由此變得神圣。
儀式與象征一直以來都是人類學關注的重要問題。盡管對儀式的分析已經延展到人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盡管全球化浪潮已消除了大量文化差異,不同族群文化間對人生過渡儀式的觀念和操演仍值得人類學者深入探究。對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生禮儀的關注,不僅僅是滿足記錄奇風異俗的好奇,更應被當做文化研究的鑰匙來理解。
標志著生命完結的喪葬儀式毫無疑問是一項重要的人生禮儀。喪葬儀式要靠集體來完成,個體的死亡要在集體儀式中才能產生意義。“一個民族關于死亡的禮儀與習俗是其社會生活和整體文化結構的組成部分。我們民族民間的喪葬禮俗是民族文化傳統中最具保守性的部分之一。”[1]盡管喪葬改革已經進行了多年,在膠東半島的S村,喪葬儀式還保持著繁雜的程序。中國自古以來便是農業社會,走向現代化的當代中國,仍然有著超過9億的農村人口。現今農村的喪葬儀式,一方面反映著“最具保守性”的文化傳統,一方面也影射著當地社會文化的變遷。本文的田野資料主要來自筆者參加的幾次葬禮。
中國傳統文化講究“守孝三年”。現在,“三年”的概念依然存在,但形式上被簡化了。大部分守孝相關的規矩被壓縮:老人死后“五七”,即四十九天之內,屬重孝期,兒孫戴孝箍、著素服、不理發;一年之內過年不串門,不參加喜慶之事。延續三年的標志性事物是門口的對聯:老人去世后,當天就要在門口的對聯上各貼一張黃色燒紙以示象征。此后三年內,老人及其兒孫家春節時不能貼紅對聯。現在市面上出現了以紫色為底的對聯,專為此特殊時期準備,處于守喪期的人家過年時或者不貼對聯,或者貼這種特制的紫對聯。安家在外的兒孫,居喪三年間的春節仍需回老房子過,三年期滿可選擇在外過年——有人解釋說這是因為老人魂魄仍離家不遠,兒孫應繼續陪伴老人過年;筆者認為這也可以說是對三年守孝的一種變通。
老人死后需要在家停尸三天,這三天中來自各地的親友前往靈前拜祭,按部就班地進行各項儀式。兒女們除了在這些儀式進行時走出家門,其余時間必須全部在老人身旁守靈。守靈的三天時間里,女人們哭號的聲音不絕。兒女及拜謁者以哭號的方式與死者交流,陪伴老人度過陰陽過渡的三天。
整個喪葬儀式即是各種象征符號的大組合,它要表達的主題是將老人平穩順利地送到陰間去,為老人安排好陰間的生活。
人的肉身是屬于陽間的,尸體會腐爛,還要被火化成灰掩埋入土;最終進入陰間的是人的魂魄。所以“魂”是喪葬儀式的核心。人死后的第一件事是煮“倒頭面”,象征著給老人過最后一個生日,結束其陽間生活,因此老人的壽限是在去世時的真實年齡上再加一歲。結束了陽間生活,就要開始送“魂”走上前往陰間的道路了。屬于陰間的“魂”是不能住在活人居住的房子里的,所以要先送魂到土地廟寄存。“送魂”的路上有“幫忙的”在一旁打火把為魂魄照路,長子要不停呼喚“爸/媽,上廟……”,其他子女緘默隨行。而由土地廟回家的路上,子女們就不再緘默,而應大聲哭喊,盡情表達生離死別的哀痛。老人去世的第二天晚上要“報廟”,意為在土地廟為死者報戶口。報廟的規模越大越好,所有親友都應參加。“講究”的人家會“報大廟”。“報大廟”要雇傭吹手,天剛擦黑就開始吹吹打打帶領孝子集團出門,進行長時間繁雜的祭奠儀式,稱為“三牲(豬、魚、雞)祭”。當地有“看殯不怕殯大”之說,“報大廟”就是一場盛大演出,為死者在陰間開路,為生者在陽間造勢。“報大廟”當夜12點舉行的儀式叫做“送盤纏”,同樣在土地廟前進行。其目的是送老人的魂魄走上去陰間的路。兒女們輪流用香拖住燒紙的一角,燒紙被拖起就象征著老人的魂被從土地廟里喊了出來。旁邊放一匹紙扎的白馬,白馬旁放一個凳子做“上馬凳”。拖住了燒紙的孝子把燒紙拖到托盤上,將托盤在“上馬凳”上放一下,而后放上馬背,以此象征老人被扶上了馬。這時,喪事總指揮者把馬腿下的秸稈剁成幾段,意為解開拴馬索,并在馬的眼、耳、鼻、口上各用針刺一個眼兒,意為“開光”。開光后將白馬燒掉,它就馱著老人前往西天了。此時,孝子們開始大哭,一路哭回家,以示對老人的不舍和懷念。“燒三年”時,白馬任務完成,老人的女兒們要再給老人燒一匹桃紅色紙馬,替換下白馬。
“送魂”、“報廟”、“送盤纏”都是圍繞“魂”進行的儀式。“魂”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人們通過想象與“魂”對話,用一系列真實的動作引領無形無影的“魂”,用燒紙象征“魂”上馬,用火燒白馬象征“魂”去西天……
《荀子·禮論》說:“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終始一也。”“魂”是人在陰間的存在樣態。人們依照現實生活想象了一個魂魄生活的陰間世界。陰間世界也有官吏惡霸,也有開銷用度。陰間流通的貨幣是“紙錢”,用銅錢形狀的模子在燒紙表面逐行逐列敲過,燒紙就從普通黃紙變成“紙錢”,可以在陰間使用。現在農村還有一種變通之舉,即用百元鈔票在燒紙上逐行逐列地按過,同樣可以把燒紙變成“紙錢”。錢模子或百元鈔票的觸碰,賦予了普通燒紙以更多內涵,成為分割陰陽兩界的標志。比“紙錢”更值錢的是用金銀色亮紙疊的“金銀元寶”。在葬禮上,留給老人陰間使用的“錢”要裝在“包袱”或“庫”里,“包袱”和“庫”上都要寫上老人及晚輩親朋的姓名,象征專款專用,防止其他鬼魂冒領。而在報廟、出殯等儀式的路上不斷燃燒和拋撒的紙錢,則是專給路上小鬼的,為了不讓他們刁難老人,讓他/她的魂順利行路。除了“錢”,兒女們還要為老人準備在陰間的生活用品。這些生活用品同樣以紙制作——聚寶盆、衣柜、箱子、坐騎,甚至冰箱、電視、轎車、保險柜等等,只要兒女們經濟條件允許,就會盡可能多地為老人制作“家當”。同樣,將這些東西放火燒掉就意味著它們進入了陰間世界。“魂”是看不見的,把紙燒成看不出形狀的灰燼,寓意它們完成演化,成為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出殯時一個不起眼但至關重要的細節是“屎盆子”。三天里,人們前來祭拜死者燒的紙灰,都放在靈床前的陶盆中,這個陶盆被稱為“屎盆子”。出殯時,“屎盆子”要由長子頂在頭上,頂到路口將其摔碎。“頂屎盆子”象征著將老人的肉身馱出家門;同時“頂”字暗含“頂門立戶”之意,是長子向老人作出的一項承諾。“屎盆子”摔碎之后,老人的子女每人撿一塊碎片,喪禮完畢將這個碎片放在各自家中糧缸之下,可保佑五谷豐登。沒有兒子的人家往往由大女婿頂“屎盆子”,由此事主們將欠大女婿一個很大的人情。無兒無女的老人就要請其他近親(如侄子)來頂,但必須給其幾百塊錢。通常情況下,老人的房子也就由其繼承了。究其緣由,一方面“頂屎盆子”象征著子女對老人最后的孝道,另一方面,“頂門立戶”是一項對未來的承諾,同樣不能平白無故地讓外人承擔這樣一份諾言。一個普通的裝滿了紙灰的陶盆,在喪葬儀式里承擔了承前啟后的關鍵角色。
中國傳統的社會秩序是血緣家族倫常秩序。在喪葬儀式中,強調輩分、長幼、男女、內外的嚴格區別,幾乎每個環節都在向人們展示和強調家族的倫常關系。在一位87歲老太太的葬禮上,送葬者有二百多,送殯的隊伍抻出一里地長。但盡管人多,卻秩序分明:隊伍由前向后依次排列著長子、次子、三子、長孫、次孫、重孫、大兒媳、二兒媳、三兒媳、長孫媳、長女、次女、三女,他們要著長孝衣、腰間系麻繩、穿無幫鞋、頭戴孝帽、手拖孝杖、躬身前行,身旁有人攙扶;女婿、孫女、外甥、侄子、侄女等親屬緊隨其后,孝服相對簡單,行禮要求也相對較少;親屬之后是村內本族,他們只需頭上戴白和臂戴黑紗,可以行更少的禮。送葬的人員眾多,但無需太多指導,男女老少都能很快找到自己的位置。
上文提到的這位87歲的老太太患老年癡呆8年之久,其生命的最后一年里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由6個兒女輪流伺候。在病情愈發惡化的時候,長子將所有弟妹都召集到了母親身邊。此后一星期左右老人去世。當地人深信老人是一定要等所有至親都守在床前才肯咽氣的,尤其是老人最疼愛、最牽掛的那個,而這個老人苦撐著要等到的人,一般也正是對老人極好的人。下面是筆者聽說到的另一個故事:本村一位63歲老人去世得非常突然,當時他的妻子正在濟南二兒子家。老人去世后,不管人們如何撫弄,眼睛一直半睜著;直到第二天妻子趕回來。“我就拿手輕輕一撲拉,就閉上了。你說怪不怪?”事后老人的妻子這樣對人描述。苦撐著不肯去世也好,眼睛半睜也好,從生物學上都可以找到依據。老人們愿意講述這段“死不瞑目”的故事,其實40歲以下的人們對此并非深信不疑,尤其年輕人更不以為然,但沒有任何人會當面反駁,聽者總是會對老人描述的奇異現象表示附和。在這里,人們賦予生物學現象以文化的解釋。按照這種解釋,人是有魂靈存在的,魂靈是可以不朽的,而正是魂靈的不朽帶給活人以心靈慰藉,幫助緩解親人亡故帶來的傷痛感。
在喪葬禮儀中,“幫忙的”是保證儀式順利進行的重要因素。如果說整個喪葬儀式是一場表演,缺少“幫忙的”,表演就沒有辦法進行下去。在老人去世后,長子需要馬上到本族一位威望高、有文化、懂禮數、處事靈活、值得信賴的人家里報信,請他做“總理”。“總理”就是整場表演的總導演,負責安排主持整個儀式過程,還需總管吃飯用度、各項開支,解決儀式過程中的問題和矛盾,協調葬禮后的禮金分配和老人(仍健在的老人)贍養問題。請誰做“總理”一般都在事先約定好。“總理”首先要懂禮數,對繁縟的喪葬禮節非常了解;其次要有威望,葬禮參加者多則幾百少則幾十人,“總理”必須能夠領導、組織和協調其中的眾多關系,保證儀式平穩進行;儀式的所有收支用度由其全權負責,所以“總理”還必須是事主十分信賴的人。“總理”之外眾多“幫忙的”主要是村內未出五服的本家,他們不需要事主專門去請,都會在得知死訊后自覺前來幫忙。“幫忙的”既要擔任演出的配角,又要負責各種后臺工作。
相對封閉、平靜的農村社區里,有數十甚至上百人參與的集會活動畢竟不經常舉行。喪葬儀式具有強大的凝聚力,達到使人們為同一件事情聚集在一起的目的,影響著村民對家族、社區的認同。前文所述87歲老太太的老伴,是S村輩分最高的人,曾被稱為“老族長”。“老族長”在生前最后幾年與村內的幾個本家關系鬧得很僵,老人一直擔心他死后人們不來參加葬禮,不來幫忙。但最終他的喪事上,家族所有成員全部自覺到場。由此可以看出,“人死為大”的共同認識提供了讓社區成員重新調整、恢復原有關系的機會,讓社區內部的矛盾得到調整,社區秩序得到優化。
除了有“幫忙”的本家,參加葬禮的還有死者的眾多親戚朋友。親朋都不空手到場,有的只拎一捆、兩捆燒紙,有的還拎五斤、十斤雞蛋,有的再加上幾十、幾百不等的現金。“總理”會請人記錄每人每戶帶來的禮物明細。S村喪葬儀式中的禮物饋贈,并非獨立存在,而是長期循環的互惠網絡中的一環,也呈現出差序特征。禮物的多寡由送禮者與受禮者之前關系的親疏決定,并直接影響今后雙方的互惠關系。喪事中的禮物饋贈,遵循著本社區內禮物交換的規則,基于社區既有的人際關系,同時又反過來鞏固和影響了既有關系。
在當地,80歲以上老人的喪禮算作“喜喪”或“老喪”。“喜喪”應當操辦得熱鬧隆重,可以請吹手或者戲班,也就是“報大廟”。在“老族長”的要求和操持下,老伴的葬禮辦得十分隆重,據說幾乎囊括了當地“老喪”應有的全部禮節。報廟和出殯都吸引來不少周邊村落的看客,密密地站在路邊——在這片農村,只還有春節里秧歌隊經過時會出現這番熱鬧場面。看客熱鬧,演員卻辛苦。孝子賢孫們在酷暑的天氣里厚厚地披麻戴孝,“報大廟”時三步一跪地從家里挪到土地廟,而后在冗繁的兩小時祭祀儀式里始終低頭俯首地跪在坑洼的土路上。“老族長”把老伴的喪事操辦成一個樣板,一方面將他知曉的全部禮數傳授給后人,另一方面也為他自己的喪事做準備。老太太的喪事開銷三萬多,“老族長”此后省吃儉用為自己攢下三萬塊錢,希望以此討好兒子們,最終也能獲得這樣一個隆重的葬禮。但他終究沒能如愿:他的兒子們雖是把三萬元錢一分不剩花在了葬禮上,不過卻做了一個替換,把雇吹手的錢買了鞭炮。兒子們說吹吹打打也是聽個響,鞭炮同樣也是響;不是不舍得花錢,是“報大廟”實在太折騰人。
現在村里的儀式專家,給這兩位老人的葬禮做總管事的人事后這樣對我說:“我就說這是封建迷信,從有共產黨就說這是封建迷信。我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共產黨員,我什么也不信。”“人死如燈滅啊,他死了還有什么?”但有些諷刺的是,他自己的母親去世之后,他還是請來了吹手,熱熱鬧鬧地辦了一場喪事。我追問他這么做的緣由時,他回答說:“這就是老輩留下的規矩,你能扔啦?家家都這么地,你兩樣啊?”“我也上墳,我也供養,我供養是一種紀念,是紀念老祖,知道哪輩哪輩是怎么來的。”停頓了一會,他又說:“實際知道了又哪么地?知道了也沒用。”
簡單地用“有用”、“沒用”來衡量喪葬儀式,無疑會陷入與這位“儀式專家”相類似的困惑。早在春秋時代,孔子回答子貢“死人有知無知”的問題時就說:“吾欲言死者有知也,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無知,恐不肖子孫棄不葬祀也;賜欲知死人有知無知,死徐自知之,未為晚也。”古人早已知曉,人死后有知無知,鬼神的存在與不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儀式本身,是儀式應當產生的社會功用。進入近現代以來,西方文化傳入中國,對中國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產生著潛移默化的影響。人們嘗試用科學、理性去解釋和衡量傳統儀式,卻發現眾多紕漏;而傳統的力量、集體的力量又沒有霎時崩解,仍然對人們的行為產生約束。所以就出現了這種矛盾情形:人們一方面抨擊著“封建迷信”,一方面又一絲不茍地執行著傳統儀式的每一個環節。
處于這樣一個類似節點的時代,也可以從喪葬儀式中看到理性對于傳統的突破。鄰村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心態開朗、喜歡熱鬧,兒女們又十分孝順。老太太要求兒女們在她生日的時候就把戲班請來唱戲,把本應在她死后“報大廟”花的錢花在生前。老太太說:“等我死了,眼一閉,還能看見什么?還不及活時樂呵樂呵!我死了以后你們什么也不用忙活,燒吧燒吧一埋就行了!”另一個村的村支書,在父親去世后沒有大擺筵席,也不收禮金,只是做了四盆大鍋菜招待賓朋。人們喜歡講這兩個故事,佩服他們的豁達。之所以說佩服,是因為大部分人缺乏這種勇氣。儀式作為一個社會或群體生存狀態與思維邏輯的凝聚點,本身就處于不斷地變化當中,是展示并參與社會文化變遷的重要變量。喪葬儀式是一個微小的斷面,展露的卻是整個社會文化的樣態。
[1]郭于華.死的困擾與生的執著——中國民間喪葬儀禮與傳統生死觀[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