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旸
(東北師范大學日本研究所,吉林長春130024)
一
《月影》、《哀愁的預感》、《甘露》分別代表著吉本對神秘的三種不同的詮釋方法。《月影》貼近古代神話傳說,人物設置、情節架設都可以輕易地找到相應的古典神話故事原型。《哀愁的預感》重在營造神秘氛圍、制造懸念,引人入勝。《甘露》則是超能力者的集中展現,擁有超能力的人物接連登場,是一場神秘世界與現實生活的較量。
神話傳說總是與神秘有著不解之緣,遠古時代的先人以這種離奇曲折的方式對人類起源、各種自然現象做出解釋。“如果說巫術是對在自然中一種巨大而微妙的神秘力量(這種力量常常以令人恐懼的形式出現)的安撫的話,神話則是人們在恐懼之作對世界何以如此的一種探索與解釋。”[1]神話傳說作為后世各種文學藝術形式的母胎,其許多方面的藝術價值是無限的,吉本芭娜娜的《月影》中可以看到很多古代流傳的神話傳說的影子。
《月影》是吉本芭娜娜在日本大學的畢業作品,也是吉本初登文壇的處女作。處女作反應的是作家最初創作時期的精神狀態、寫作能力、藝術追求,這些作品也許不夠成熟、不夠深刻、不夠完整,但它非常重要,它是作家創作的原點,對于吉本《月影》正是這樣的作品。《月影》中包含了日后吉本小說中反復出現的大多數主題。
早月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失去戀人阿等,在同一場事故中,阿等的弟弟柊也失去了女朋友惠理子,早月與柊兩個人彼此支持從悲傷中重新站立起來。某日清晨當早月靠在橋邊正準備喝茶時,突然出現一位神秘女子。年齡不詳,三月的早晨卻“似乎沒有絲毫寒意”,“白色外套”等一系列描寫淡化了這個神秘女子的真實存在感,仿佛來自另一個虛無縹緲的世界。浦羅是引領早月走出困境的重要人物,在浦羅的神情中,早月看到了在其他人臉上從未見到過的沉重的神色,這種內在的悲傷與早月產生了共鳴,也得到了早月的信任。幾天以后,早月按照約定的日子來到橋邊,與浦羅一起見證了“七夕現象”這一神奇的時刻。在日本古代傳說中,橋更多地被用來在人與鬼、生與死之間建立聯系或形成過渡與中介,在以橋為主題的故事中,最廣為人知的就是橋姬的傳說,在《古今和歌集》、《平家物語》中均有記載。橋姬是指守護橋的女神,在眾多版本的橋姬傳說中,最為著名的就是宇治橋的橋姬,相傳是被丈夫拋棄的女子跳入宇治川化身的女鬼。在早月眼中,仿佛無意中幻化成人形的鬼魂、沒有存在感的浦羅猶如橋姬的化身,是與異界交流的媒介,也具有統御異界的能力。
阿等的弟弟阿柊也與早月共有著同樣的悲傷,柊是一個古怪的人,“就像是生長在異度空間”,小說中第一次登場穿著水兵服。水兵服是由美子的遺物,自從由美子死后,阿柊一直穿著這身水兵服上學。一方面,阿柊的女裝中和了他男性的這一性別,與早月之間建立了一種超越性別的精神關系,另一方面,阿柊的水兵服也是他的“羽衣”。在日本各地都流傳著關于羽衣的傳說,其中最為著名的就是《竹取物語》輝夜姬披上羽衣,告別塵世、飛天而去的故事。失去由美子以后,阿柊借由這身水兵服變身,似乎變成另外一個存在,仿佛到一個可以與由美子溝通的世界,小說最后由美子取走這身衣服,阿柊最終告別了過去,告別了由美子,重新做回原來的自己。
《月影》講述的是一個失去以后,如何繼續的故事,記錄了主人公走出悲傷的心理過程。吉本芭娜娜將古代傳說中的主題元素插入字里行間,以魔幻的方式治療著這些年輕人的傷痛。這些古代的發想并沒有脫離日常生活,被主人公自然地接受,看似不經意,其實蘊含著無限的暖意。
二
吉本隆明認為:“這本書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它由始至終所散發出來的不安定的氣息[2]157”。吉本芭娜娜自己也說,這篇小說很“與眾不同”[2]150。的確,以解謎為故事主線的小說結構,與《廚房》、《泡沫/圣域》等作品直接明了的故事情節大為不同。
《哀愁的預感》是一部深沉神秘,中間摻雜著溫馨與甜蜜的小說。故事從一座老房子開始,孤零零佇立在粗獷森林中的老式宅院里,爬山虎覆滿墻壁,地板上積滿灰塵,斷了絲的燈光從未換過,儼然就是恐怖片里經常出現的“鬼屋”。少女彌生的阿姨雪野一個人獨自居住在這座古老的房子里,她像沉睡了似地悄悄地生活著,這里仿佛是一個不存在時間的世界。彌生和這個阿姨沒有太深的交往,卻對她頗有好感,雨夜離家出走,會將目標鎖定在阿姨家,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小學時曾經和阿姨共度過的片刻時光,對彌生來說總有一種“神神秘秘的感覺”。這位離群索居的阿姨特立獨行,習慣躲避人們的關注,在彌生眼里她生活得很“古怪”,她的生活、她的過去像謎一樣神秘,沒有人了解。作家不僅沒有在這里交代彌生失去的記憶是什么,為什么會失去,以表面的這種空缺制造迷霧,而且隨著故事的發展,又設置了一個更大的懸念。
彌生是一個預感很強的女孩,憑介頭腦里依稀閃現的幻影,她直覺“別的地方還有和我血脈相連的親人”,這句話的出現,使小說的情節變得更加不可思議。彌生決定出門去尋找自己遺忘的過去,逐漸發現阿姨原來就是自己的親姐姐,彌生印證了自己的“預感”,雪野也供認不諱。但就在第二天,雪野卻憑空消失了。接下來的敘述中謎團更是一個接一個的出現,姐姐不斷地設謎,妹妹不停地去解開謎題、尋找答案。每解開一個,姐姐就會給妹妹一些“獎勵”與新的啟示。彌生揣測著姐姐的心思,找到當年一家人住過的親戚家的別墅,果然發現姐姐的蹤跡。在那里,她得到了意外的驚喜——她遇上了姐姐的情人,并從他口中獲悉姐姐的感情生活。
在兩人的交流中,舊日生活中的種種不和諧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彌生也逐漸體會到姐姐心底的焦慮和沉重。同時,她還開啟了自己的愛情之門。一切之后,彌生和雪野分別回到當年父母發生意外的地點,兩人再次相遇,相視一笑,發現原來當初父母選擇的旅行地點也是如此荒涼怪異,完全是一片不可思議的景象,她們和曾經的自己、曾經的生活重新接連起關系,人生在新的愛、新的生活中繼續下去。
三
吉本芭娜娜自己曾經這樣談論過《甘露》的主題:“我想描寫另一個世界普普通通的日常生活。想描寫神秘精神與新生代精神在現實中的挫敗,想描寫破裂家庭的重組,還想描寫手足之情。想描寫像三島由紀夫的《美麗的星星》那樣嚴肅瘋狂的家庭。這些全部包含在里面了。”[3]35作者解釋了小說中多重的主題,不難看出神秘、新時代的挫敗是《甘露》中突顯的中心,在意識水平上,作者肯定了超越自然的神秘存在,對脫離生活的超現實世界也并非全盤否定。
故事主人公朔美在一次意外中從樓梯滾落下來,因頭部受重創而失去部分記憶。失去記憶的朔美對自己和周圍的人與事都產生了疏離的感覺,曾經熟悉的一切變得陌生。她的思想游離于現實之外,在現實世界中的她存在意識模糊,她是“死了一半”的人,這種狀態將她帶到現實世界與神秘世界之間的邊緣位置。朔美的弟弟由男,是一個擁有特殊能力的小學生,他能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能預感到很多事情的發生,他還可以生靈游走到朔美的夢里,由男帶領朔美向神秘世界一步一步靠近,也正是由于自己身邊有這樣一位親人,朔美才得以窺見神秘世界的種種現象。由男年齡很小,他并沒有因為天賦異稟而感到快樂興奮,這種能力一直折磨著他幼小的心靈,超常現象的出現使他迷茫、不知所措,而且隨著超能力的日漸發展他愈發苦惱煩悶,與朔美在一起體會到的日常生活中的樂趣,使由男放棄發揮超能力的念頭更加強烈,他決定努力回歸到平凡而踏實的生活。
朔美為梳理心情、找回記憶,與戀人龍一郎去塞班島旅行,塞班島是一個神秘的靈異世界,這里留下了無數在二戰中陣亡的戰士靈魂。在塞班島朔美結識了兩位奇異人物——花娘和古清,更多地體驗了種種超自然的神秘現象。古清是一個白化病人,與由男一樣能夠聽到神秘的聲音,具有預知未來的異能;花娘是古清的妻子,也有一種特殊力量——她能夠與亡靈交流。這對夫妻在現實生活中都有過噩夢般的悲慘體驗,迫使他們逃避現實,并最終筑成超越現實的精神世界,他們是超現實的存在,而聚集了無數靈魂的塞班島就是“神秘世界”的象征。他們擁有的超能力并不能改變在日本的現實生活,于是帶著沉重的失敗感離開日本,正如吉本芭娜娜自己所說,這是“神秘精神與新生代精神在現實中的失敗”。
塞班島回來,朔美因為某個契機開始恢復失去的記憶,在“新舊”兩個朔美融合的過程中,她又一次遇到了兩位特殊人物——寬面條和梅麥斯,又是一對超能力者,寬面條能夠消除人的痛感、透視箱里子里的東西,甚至可以根據失蹤者或死者的東西,找出各種相關信息,幫助警察破案。梅麥斯的特長是催眠術,在朔美即將找回自己重返現實生活時,來自神秘世界的信息又一次向朔美襲來,朔美再度面臨著超現實世界的誘惑。《甘露》想要表達的是人們對于自我難以掌控的超能力、神秘現象的態度[4]。也正如木股知史對“甘露”這一題目的解釋那樣:“在這篇小說中,甘露并不是高貴、神秘、特別的圣水,而是咕嘟咕嘟地喝水這種日復一日地平凡生活的象征。神秘的力量并不是存在于遙不可及的靈異世界,而是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5]
四
神秘文化從某一側面反映了人類的生存狀態以及對自然界的認知程度。遠古的祖先認為風雨雷電神秘可怕,今天的我們早已知道,風不過是空氣流動的結果,雨也只是海水蒸發遇到冷空氣凝結的產物,這些都是普普通通的自然現象。隨著科學的發展,曾經的不解之謎、離奇現象逐一揭開神秘的面紗,人們已學會用理性的思考、科學的方法去認識、把握那些不可思議的現象。當然,面對浩瀚的宇宙,人類是渺小的,作為宇宙中極其有限的生物,在思考、探索宇宙時依然面臨巨大的困難,宇宙以它的無限性依舊保持著其一貫的神秘感。實際上,在當代社會,神秘主義的存在已經成為人們內心的需求與心靈的寄托,神秘是人們出自感情的、對世界的詩意想象,展現出人類心靈的豐富、溫柔和深刻。
解讀吉本芭娜娜的小說,“神秘”是一個關鍵詞。她在創作中結合了后現代小說虛構亦真實的特點,也借助了后現代小說家經常使用的病態人物形象,以女性特有的詩化感受注入大量的神秘元素,在表現超現實的同時也展示了人們可能面臨的種種精神障礙和肉體缺陷。她筆下的超現實、超自然,從不會獨立于現實之外,也絕不是作為現實世界的對立面而存在,她的神秘世界總是與現實交織在一起,隱藏著現實的因素。
吉本芭娜娜小說中流露出的神秘氣息、頻繁出現的神秘現象,與她本人對神秘世界的濃厚興趣有極大關聯。吉本在她的個人自選集《神秘》集的后記中曾經提到過:“我從兒時起就整天莫名其妙地想象這個世界的神秘,其中也包括對各種神秘現象的思考。”[6]而且,在一次訪談中,被問及如果殺人會采取什么方式時,吉本的回答是:“詛咒或棍棒。”[3]26可見,在吉本的意識中,詛咒與棍棒具有同等的傷害能力。吉本芭娜娜這種對神秘世界的關注,是在個人經歷、傳統文化、當代社會的變化等諸多因素的共同影響下形成的。
吉本幼兒時幻有單眼弱視,為了鍛煉病眼,父親吉本隆明經常讓她用眼帶故意蒙住正常的另一只眼睛,治病的過程,大半的時間都在黑暗中度過,然而視覺的障礙卻刺激了其他感官的發展,這種與眾不同的經歷培養了吉本豐富的想象力和異常敏銳的五官感覺。幼年時代的特殊經歷,逐漸培養起吉本芭娜娜對神秘領域的興趣,這種興趣一直影響著吉本對其他事物的好惡選擇。吉本十分熱愛恐怖小說和電影,這也許與恐怖情節的神秘詭異以及其中經常有幽靈和鬼魂出沒有關。吉本芭娜娜喜歡斯蒂芬·金的恐怖小說,鐘愛意大利導演達里歐阿基多(Dario Argento)的懸疑電影,兩位大師作品中對世界的感覺與吉本芭娜娜不謀而合,迎合了吉本對超現實的興趣,也為吉本的神秘寫作增添了色彩。
“如今的日本在精神方面正處在一種無政府狀態,在經濟上雖已成為經濟大國,但在精神上就如同一個內容空虛的稻草人。”[7]精神的空虛,使人們在社會現實面前無能為力,把希望寄托于虛無,關注起超自然、超人類的東西,于是,七十年代開始掀起了一場神秘主義文化的熱潮。與神秘主義思潮相對應,則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口比率從過去的遞減轉為增勢。許多人崇尚命運,把前途和未來歸結于神秘力量的必然驅使,求助所謂預測未來命運的載體。神秘主義的回潮成為新新宗教生長的土壤,新新宗教“以肯定人的靈性存在作為教義的主體,以開發提升人的靈能作為教法的力點,非理性的靈術側面突出。幾乎所有教主都利用人們崇尚權威的心理來神化自己,自稱具有神賜能力的資質;重視產生神秘體驗和奇跡的靈術,實施以教主和靈能者為媒介的靈能救濟,靈修學已成為新新宗教研習的一個重點,盛行在恍惚朦朧狀態下開發靈能與神通力的神秘行為。”[8]新新宗教的崛起并不是一種孤立現象,同時包括巫術內容的增多以及更加個人主義的新靈性運動,新新宗教反映了日本現代社會中個人化與個人主義化傾向,對靈性和神秘感的探究,往往成為一些日本現代青年追求自我的蹊徑。
[1]毛峰.神秘主義詩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57—58.
[2][日]吉本隆明,吉本ばなな.吉本隆明×吉本ばなな[M].東京:株式會社ロッキング·オン,1997.
[3][日]吉本ばなな.B級BANANA[M].東京:角川書店,1995.
[4][日]近藤裕子.満ち欠ける時間[J].國文學解釈と教材の研究,1994(3):128-132.
[5][日]木股知史.吉本ばななイエローページ[M].東京:荒地出版社,1999:181.
[6][日]吉本ばなな.吉本ばなな自選選集(1)Occultオカルト[M].東京:新潮社,2000.641-642.
[7][日]源了圓著.郭連友,漆紅譯.日本文化與日本人性格的形成[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2:198.
[8]張大柘.論日本新興宗教及其在社會變遷中的應對[J].日本學刊,2002(5):87-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