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弘
專家著史還是政工說教?
○張 弘
《五百年來誰著史:1500年以來的中國與世界》對500年來的中國歷史作出了自己的解釋。這本書自出版以后數次加印,包括本刊在內的很多報刊專訪了作者韓毓海先生。然而,也有一些讀者對于韓毓海先生書中的觀點、論據、寫作方法等提出了嚴厲質疑。本刊刊發這樣的兩篇文章,只是為了呈現讀者不同的意見,以促進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溝通和交流。文中觀點并不代表本刊立場。
久聞北大教授韓毓海在學術界頗有影響,其作《五百年來誰著史:1500年以來的中國與世界》自出版以后,今年加印數次。鑒于對韓教授了解不多,我仔細閱讀了作者簡介。這本書勒口上的文字是:韓毓海,北京大學教授,曾任紐約大學東亞系教授,東京大學教養學部特任教授,著有《鎖鏈上的環:啟蒙主義文學在中國》、《摩登者說》、《從“紅玫瑰”到“紅旗”》、《知識的戰術研究:當代社會關鍵詞》、《天下:江山走筆》等。多年來,韓毓海以其大氣磅礴的思想氣度、汪洋恣肆的文字風格、慷慨恢弘的人文抱負,成為“士”的精神傳統在當代的有力接續。
而這本書的內容介紹是:本書以“基層組織”、“財政金融”、“世界大勢”,重新審視世界格局中的明清興衰,有力印證了:近500年來世界史的消長,其核心取決于“國家能力”的強弱。這一結論為當下中國提供了深刻的啟示。
同樣是今年,著名宋史專家王曾瑜在河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其古史論文集,書名《點滴編》。《點滴編》的說明是:這是個人的一部中國古史研究論文集。從內容看,雖然大部分是宋代的,只有小量涉及前朝后代;但個人近年努力于貫通中國古今,故其中的不少論述,并非僅適用于宋史。點滴者,在知識海洋中個人學術成果微小之謂也,與另三部《錙銖編》、《涓埃編》、《絲毫編》為姐妹編。
按常理推測,術有專攻的作者,在其本學科領域內的研究更為可靠。王曾瑜先生研究古史的論文集,取名為《點滴編》,其謙遜之心讓人敬佩甚至覺得有過謙之感。而搞文學研究出身的韓毓海先生,卻要對近500年來的歷史提出新說,并無比自信的將書取名為《五百年來誰著史》。按常理推想,此書必有創建。然而,讀過之后的“驚人發現”卻為我始料不及。
在閱讀之初,我很難把《五百年來誰著史》定位為一種什么樣的書。這本書第10頁宣稱:“我們不能沒有馬克思主義的史學傳統。”“無論如何,用社會生產方式的變革來解釋歷史、觀察歷史,這是我們必須堅持的正確方向。”“治史者最難得的是有三重視野:下看基層組織、上看財政金融、外看世界大勢。”作者在第11頁接著批評說:
今天歷史研究的一些毛病,其中之一是:分析有余,概括不足,不能自拔于史實。因為沒有社會生產方式的分析,沒有思想史、社會史和經濟史的綱領,沒有社會各階級分析的觀點,也就不能解釋歷史的發展和變化,這樣就變成了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只見事實,不見發展、變化、運動的邏輯。歷史的實質全在變化,而這樣的歷史研究,卻非但不關心歷史變化之所以然,而且更不理會現實變化之所以然,只是用了幾本中國古書和外國新書的知識,乃至名人軼事,去批評、點綴和套用現實的變化,而這種對于變化的拒絕,其實也正是對于歷史本身的拒絕。
根據作者的表白不難看出,在開始論述之前,作者已經表明了自己“觀點先行”,“以論帶史”的做派。眾所周知,純粹地以論帶史和觀點先行被視為宣傳配合而非學術研究,已成學術大忌。更多的歷史學家早已拋棄了“觀點先行”、“以論帶史”的方法,更為注重“論從史出”或“史論結合”。
《五百年來誰著史》的抱負不可謂不宏大。按照韓毓海的說法,是要以社會生產方式的分析,思想史、社會史和經濟史的綱領,社會各階級分析的觀點解釋歷史。遺憾的是,這本書倒是顯示出,作者對于中國和西方的思想史、社會史和經濟史都極其陌生甚至可以說是無知,其主要引用的著作僅限于弗蘭克《白銀資本》和彭慕蘭《大分流》,以及布羅代爾等人總計百本左右的著作。在國外著作方面,諾斯飲譽全球的經濟史著作《經濟史上的結構與變遷》,以及希克斯《經濟史理論》,《劍橋歐洲經濟史》等在這本書中全無蹤影;在國內著作方面,中國經濟史名家全漢升的《明清經濟史研究》,侯家駒先生的《中國經濟史》等與這本書密切相關的必讀性著作,中國經濟史學科的奠基人之一湯象龍,社會經濟史大家梁方仲等人的著述,同樣沒有進入作者視野。由此可見,作者自稱“讀書不多”,并非自謙而是事實。縱觀全書,作者極少使用一手材料和歷史文獻。
這本書第18頁,作者又和前說自相矛盾:“本書準備的材料原本是寫三卷,與編輯者商量,目前出版的是第一卷。”“這當然不能算是史學,連歷史研究可能也談不上。但是,不局限于西方人的結論同時又把中國史與西方歷史打通來看,把世界史理解為世界交流史、地域和文化互動史,對我這個讀書不多的人來說,這可能是需要點勇氣的。”
前面剛剛強調了自己著史的與眾不同并批判了“今天的歷史研究”,后面又改口稱“不能算是史學”。如果說“把世界史理解為世界交流史、地域和文化互動史”是作者“別開生面”的“韓式著史”方法,有極大的“創造性”,那么,《五百年來誰著史》在學術體例上同樣讓人很為難:說是一本思想隨筆吧,書中加了一些腳注,而且著重強調了自己解釋這500年來的歷史觀點;說是一本學術著作吧,作者又沒有邏輯嚴密的觀點、論證,和建立在大量史料上的實證分析和研究。作者大量采用了弗蘭克《白銀資本》和彭慕蘭《大分流》,以及布羅代爾著作中的觀點,全無在學術上站得住腳、屬于自己的創見。
這本書的結構極其可笑:前一部分“漫長的16世紀”是作者去山西給基層干部講“科學發展觀”的講稿,在成書時拿來即用,充滿了政工干部的說教意味;這一部分敘述的是,500年來,在“世界經濟”向“現代資本主義世界體系”轉化的過程中,中國由“世界經濟”的火車頭和“創生者”,逐步走向衰落的過程。(P21)后一部分“漫長的19世紀”中的部分內容,來自作者給北大文科研究生所開的“現代西洋理論閱讀”課。作者描述的是從英國資產階級革命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世界史。而對于中國來說,這大致就是從明亡到清亡的歷史。(P175)作者得出的三個結論是:第一,“漫長的19世紀”是“未完成的世紀”;其次,“漫長的19世紀”還是一個“顛倒”的世紀。第三,“漫長的19世紀”總體上看來又是歐美列強的軍事暴力和金融壟斷支配世界的世紀,但是,這個靠“軍事實力”和“金融財力”說話的時代,卻是一個沒有合理性與合法性的時代,因而也不能說是一個“文明”的時代。(P175、176)兩者合在一起,就成了一本書。
這本書洋洋灑灑近30萬字,作者只有觀點和意見的提出,被其用來作為理論支持的,只是一些綜合性著作中的部分觀點和作者經過過濾和挑選之后的“史實”。即便如此,這些材料也并沒有經過作者的消化吸收后重組為一個有機的整體,而是充滿了“韓式著史”的臆想和推斷,其立論和觀點都十分可疑。可以說,韓毓海缺乏做學問最基本的研究素養和方法。如此“著史”,并且敢于以如此的書名招搖過市,作者有的不僅僅是“一點”勇氣,而是“勇氣”膨脹到了極點,跡近王朔所稱的“無知者無畏”。
韓毓海在《五百年來誰著史》中,自認找到中國五百年來積貧積弱的病根——國家能力差、白銀貨幣權喪失。就后者而言,韓毓海以弗蘭克《白銀資本》作為證據就極其可疑。在韓毓海的論述中有一個“既定”的說法,即1567年前后,大規模引進白銀來解決內部的貨幣短缺之前,存在著一個“中國主導的世界”。
對此,經濟學博士、湖南工業大學經濟管理學院副教授易棉陽在《從〈白銀資本〉硬傷看經濟史學》中指出:
弗蘭克在《白銀資本》中用大量歷史資料和大量篇幅說明了一個只要讀過中學歷史的人就知道的常識——中國在1400年到1800年間的對外貿易大量出超,使大量白銀作為貿易順差流入中國。不過,作者的用意并不在此,而是以此為依據推出了一個獨創性的新穎見解,即在1400-1800年間,中國是世界經濟體系的中心,而在此之前誰也沒有想到據此來證明中國是全球經濟中心而西方只是中國的邊緣地帶這么一個結論。弗蘭克的這一獨創推論既沒有實證基礎也沒有邏輯依據。因為,從歷史視角看,秦漢帝國毫無疑問是當時世界經濟體系的中心,但秦漢時期恰恰卻是大量白銀外流的時期;從現實視角看,當今美國是世界上頭號外貿逆差國,而美國卻是不容爭議的世界經濟中心。弗蘭克用外貿盈余來證明中國是世界經濟體系的中心的結論是難以令人信服的,這是《白銀資本》的第一處硬傷。
以上5大類因子都具有同等重要的作用。人為因子盡管作用很大,但是自然因子也有其強大的不可抗拒的巨大作用。如生物因子中的昆蟲授粉作用,可使蟲媒花植物在廣闊的地域范圍中傳粉,開花,結實;又如風媒花植物是借助氣候因子——風為動力來傳授花粉的,世界上主要的糧食作物如小麥、水稻等都是靠風來傳粉的。可見自然因子威力之大,絕非人為因子所能代替。
不消說,弗蘭克的硬傷,被韓毓海不假思索地全部拿了過來,將“中國是世界經濟體系的中心”并作為“韓式著史”重要的立論基礎,無異于沙灘上面建高樓。無論是中國學者馬克土土土主編的《世界文明史》,袁行霈、嚴文明主編的《中華文明史》,還是美國歷史學家愛德華·伯恩斯主編的《世界文明史》,馬克思·韋伯的《世界經濟史綱》,以及《劍橋中國明代史》等著作,均無“1400-1800年間中國是世界經濟體系的中心”或這一時間段是“中國主導的世界”的說法。更不必說,弗蘭克的觀點并未被學術界普遍接受并成為共識。弗蘭克1957年獲芝加哥大學經濟學博士,1978年獲巴黎第八大學政治經濟學國家博士,研究領域涉及經濟學理論、當代國際政治、經濟和社會運動、世界體系史。《白銀資本》產生的爭論,相當一部分并非其學術價值,而是其反對“歐洲中心論”的立場所致。非專業經濟史學者的弗蘭克本人承認,他“既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漢學家,更不是中國史研究者”。這幾乎也意味著,弗蘭克的研究必然有很多局限、不足和偏差。對中國讀者而言,大抵希望能夠從韓毓海所描述這一時間段的中國歷史中重享昔日的光榮。遺憾的是,慷慨激昂的“韓式著史”并不足信,無法給予讀者心靈安慰。刻意夸大和自欺欺人的說法非但無助于認清歷史,反而容易誤導現實。
在第二部分“漫長的19世紀”的論述中,他大量使用了美國加州大學爾灣分校歷史系主任彭慕蘭的觀點,并往前走得更遠。韓毓海如是寫道:
彭慕蘭也指出,與中國的“勤勞革命”不同,與其說工業革命創造了新的財富,不如說新的財富的發現,導致并推動了工業革命,因為工業革命的發生來源于兩個方向的驅動:“向下”(挖煤)和“向外”(殖民地市場)。……其次是“朝下”。正如為我們所耳熟能詳的,工業革命在全世界的象征都是黑暗的礦坑——恰恰是“黑暗的礦坑”形象地表明了“底層”這個社會學的范疇是怎樣產生的:如果沒有煤的大量采用,沒有煤的熱能對于太陽能的替代,工業革命其實就根本談不上是一場真正的革命。1800年,英國的煤炭產量占當時世界的90%,這是英國在人類歷史上的第一次產品領先。(P288)
彭慕蘭在《大分流》中關于煤的使用的觀點,已經被學者黃宗智有力地質疑和批駁。按照黃宗智的說法,彭慕蘭對1800年以后的歷史的看法,關于煤炭的論述主要基于瑞格里。但是,彭扭曲了瑞格里的觀點:
我們已經看到瑞格里討論的是18世紀而不是其后的英國的煤炭生產。而且瑞格里強調的是兩種因素的巧合,即煤炭的偶然發展與英格蘭非常發達的有機經濟這兩者的結合,而不是單一的煤炭的偶然發展因素。可是彭慕蘭卻把瑞格里對英國1700-1800年間的觀察,轉換成了1800年以后才發生的事情,并由此得出單單機遇就足以解釋工業化的結論。如此一來,瑞格里關于英國工業化過程帶有機遇因素的相當奧妙的論點,到他手里變成了單一的“煤炭和殖民地”的解釋。
在這本書中,韓毓海還寫道:
英國的地理地貌特征其實就相當于“歐洲的山西”,而且其煤炭儲備狀態比山西更為特殊:英國存在大量的地表煤。這就是工業革命不產生于法國,不產生于荷蘭,更沒有產生于中國的根本原因,——恐怕也是最直接的原因。更進一步說,18世紀末,英國的森林覆蓋率不足5%,這個國家陷入到燃料嚴重短缺中,煤是天然的燃料,這也是英國向下發展(掘煤)的根本動力所在,——對比而言,盡管中國經濟的核心地帶江南地區同樣存在燃料短缺的問題,然而非常可惜的是:中國廣大的南方并不產煤,而中國經濟的核心地區江南和東南沿海更是處在一個嚴重的“貧煤帶”上。——我們所能知道的工業革命發生的道理,其實就這么簡單:使得中國、法國、荷蘭、美國在19世紀沒有發展起大規模的采煤業,恰恰就是經濟的考量:成本和代價-代價和收益。(P289、290)
彭慕蘭關于長江三角洲煤炭供給的論斷也不足置信。蒂姆·賴特(T i mWr i g h t)關于中國煤炭工業的詳盡研究表明,中國是世界上煤炭儲藏最為豐富的國家之一。而且在工業需求到來之時,中國的煤炭工業發展相當迅速,其年產量從1896年的不足50萬噸增加到1936年的400萬噸。研究近代中國史的專家都會知道位于湘贛邊界山區的萍鄉縣煤礦,這里的煤經由湘江和長江供給張之洞在武漢設立的漢陽鐵廠。顯然,那些煤礦很容易就可以供給長江三角洲。換句話說,中國(或長江三角洲)工業化的滯后不能以彭慕蘭所強調的煤炭資源匱乏來解釋;相反,是工業需求的缺乏才能解釋中國煤炭工業的滯后。彭慕蘭的論述把本末倒置了。
彭慕蘭與黃宗智等學者的爭論,當年在學術界曾產生很大影響,兩人還曾經當面交流,結果是都未能說服對方。但是,黃宗智等學者對于彭慕蘭論據和結論的質疑被學界公認是有力的。令人難以理解的是,韓毓海對于黃宗智的論據視而不見,將彭慕蘭的史實硬傷拿來即用。這到底是學術上的懶惰,還是存心的忽視?
在這本書中,韓毓海大量使用了“國家能力”這一概念,但是并未交代這一概念的來源和原始出處,也未對這一概念的內涵和所指進行清晰的描述,讓我一度以為這一概念是韓教授自己的發明。讓我們看看英國學者邁克爾·曼的描述。
邁克爾·曼對于國家權力進行了兩個層面的區分。其一是國家的專制權力,即國家采取的系列行動不需要與公眾社會進行常規化、制度化的溝通。其二是國家的基礎性權力,即國家能力。它指的是國家事實上滲透公眾社會,在其統治的領域以提供“后勤補給的方式”有效貫徹其政治決策的能力。根據這兩種權力強弱的狀況,邁克爾·曼對歷史上以及現實中的國家作了分類,歸納出四種理想類型:一、兩種權力均弱型,如西歐中世紀的封建國家;二、強專制權力弱基礎性權力型,如中華帝國、羅馬帝國等傳統帝國;三、弱專制權力強基礎性權力型,如西方近代以來的官僚制國家;四、兩種權力均強型,當代的集權主義國家即屬于此類。
在這本書第2頁,韓毓海寫道:“我認為:最簡捷地解釋這500年來世界史的消長,其核心實際上就在于‘國家能力’這一點上。”在第22頁中稱:這一部分對最近500年世界歷史運動的研究,能夠使讀者們看到:500年中國歷史所經歷的大致是一個“雙向的過程”,一方面是生產的發展、市場的擴大,另一方面卻是“制度的無為”——即“國家能力的持續下降”,既指皇權直接面對千百萬小農的基層無組織能力,又特別是指國家貨幣制度的混亂、稅收體制的混亂,從而最終不得不將貨幣委之于國外的貨幣市場,結果逐步喪失了財政金融上的自主性。
按照韓毓海的描述,“‘國家能力的持續下降’既指皇權直接面對千百萬小農的基層無組織能力,又特別是指國家貨幣制度的混亂、稅收體制的混亂”,其范疇并非邁克爾·曼所述的“國家能力”,其權力運行模式從上至下,無疑應當屬于“國家權力”的范圍。顯然,韓毓海在這本書中陷入了概念的誤區而不自覺。
在邁克爾·曼看來,國家能力與國家權力并不同一,國家權力過大極可能造成國家能力下降。近代以來,就國家能力而言,專制的法國并不比民主的英國強大,因為專制權力的后勤基礎不如“基礎性權力”的后勤基礎強大,英國政府能夠汲取比法國更多的財政收入,能夠更有效地動員社會各階層,從而更有效地提供內部的統一秩序,維護國家的對外利益。
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是,明朝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專制的時代,國家權力對基層的控制極其嚴格。白鋼先生在《中國政治制度史》中的研究顯示,為控制人口,保證賦役的征收,朱元璋很重視加強戶口戶籍管理,1370年實行半印勘合戶帖制度,戶帖內容包括姓名、年齡、籍貫、人口、男子已、未成丁數、婦女大人與小孩數;產業田畝數、瓦、草房間數,牛畜數等等。由地方官和戶部尚書押名,以字號編為勘合,用騎縫印,把半印勘合交由戶主收執,而戶籍名冊則上交戶部備查。以后凡人口有增減變動,均得申報。如不申報或隱瞞年齡的,家長要受杖100以下的處分(P639)。1381年,在戶帖制的基礎上,又建立了更為嚴密的黃冊制度和里甲制度。里甲中各戶要了解彼此的丁口、職業,互為擔保。逃亡、流徙均屬非法,出入鄰里要相互告知,離境他往要領取“文憑”、“路引”方能通行,否則要受到杖責并押回原籍。一人犯法,全家受牽連;鄰里知情不報便要連坐(P640)。黃仁宇在《劍橋中國明代史》中稱,明朝政府不能動員國內財政資源,或許與邁克爾·曼對專制的法國的研究相類似。而黃仁宇也同時指出,在增稅實行時,有的邊際土地擁有者確實無力繳納,地方官員就必須抓捕和責打他們。在個別情況下,欠稅人可能被責打致死。甚至最殘暴的措施也根本不能解決這個問題。
對于韓毓海關注的問題,即明代統治者沒有能力動員國內財政資源的問題,美國學者瑪格麗特·利瓦伊在《統治與歲入》中對于“掠奪性統治理論”的研究或許是較好的答案。利瓦伊認為,統治者使歲入增長最大化的目標受到如下因素的約束:相對議價能力,交易費用和貼現率。統治者總是掠奪性的,但不可能總是隨心所欲。而專制君主雖然壟斷了強制力,但未必擁有完善的監控能力。然而,他們能獲得歲入的數量,取決于他們杜絕代理人中飽私囊的能力;他們甚或不得不提供一些抽血代理人的激勵機制,從而讓代理人盡可能的征收歲入。
中國的傳統的皇權專制社會一直未能從根本上解決吏治腐敗的問題,其根本原因還是在于其權力組織形式本身的痼疾。擁有絕對皇權的統治者對于權力的代理人和執行者的官,以及韓毓海反復強調的“吏”,顯然不可能“完善監控”。對此,阿克頓早有“權力產生腐敗,絕對權力絕對產生腐敗”的名言。而明代以降“國家能力的下降”,恰恰是因為國家權力太強導致。當統治者從人民這里予取予奪,剝奪了幾乎所有權利,而且不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務和福利,人民不可能自愿服從或如瑪格麗特所說的“準自愿服從”。當人民只是在權力的壓迫下被動的充當輸血者,或者在過重的稅賦以及官吏的盤剝下生存,自然就不會積極響應國家的動員——或許,這才是韓毓海所稱“國家能力下降”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