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大援
費老留下的幾朵花瓣
○任大援
費老(費孝通)離開我們5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始終不能讓人忘懷。費老的文集已經出版20卷。一位一生有20年不能研究和寫作的人,如果不是超常的勤奮,絕不會有如此之多的成果。我曾把費老當作天才,后來讀費老《我的第二次學術生命》,發現其中引用英國學者靄理士(Henry Havelock Ellis)這樣一段話:“我的一生有時像是用流血的雙腳走向基督受難的圣地,凡是我的雙腳踏過的地方,都盛開了芬芳的玫瑰。”雖然這段引文的最后費老強調的是他在學術生涯中所體會到的快慰,但字里行間,我們也看到了費老一生所付出的艱辛。
我與費老直接接觸很少,除了他送給我的幾冊書外,他的著作我讀的不多,因為不是學社會學出身,甚至連他的名著《江村經濟》也是近些年才拜讀的。所以我對費老的回憶,對他雙腳踏過的地方所盛開的那些美麗的玫瑰,我只能拾得幾片花瓣,作為對費老誕辰百年的緬懷。

《江村經濟》,費孝通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8月版,45.00元
第一次見到費老,大概是2000年夏天,在中國藝術研究院恭王府舊址聽費老報告。他關于民族問題與藝術的關系的說法給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1950年的中央民族訪問團是周總理批準的,費老是副團長,以后一直到1956年,費老的工作都與民族問題密切相關。新中國后的第一部《中國民族史》,是費老所寫;新中國后高等院校第一堂中國民族史的課,是費老在中央民院開的,可惜當時的講稿已經找不到了。80年代末,費老發表了《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實際上,費老很早就思考和探討中華民族的結構模式問題。費老的這個思想,我以為還有現實的一層意義。那就是,中華民族的這種格局,對世界文化的發展,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正如費老所說,“漢族看不起少數民族,西方看不起東方,這都是不對的。應該用平等態度對待各民族、各國家的文化。”(《有關開發西部的人文資源的思考》,《費孝通晚年思想錄》P21-22)費老在此前曾提出“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思想,和費老對中華民族的觀察,是有淵源關系的(費老的這段話,最早是在1990年秋天在日本東京“東亞社會”研究討論會上提出,1993年11月,他赴印度出席第四屆英·甘地會議,發表演講,進一步闡釋了這16個字的要義)。費老在提到民族問題時,還特別提到民族與藝術的關系問題,其提法也極富啟發意義。他說:
我們中國的文化究竟應該如何和西方文化融合?能不能交流,能不能融合?這是我們下一代要解決的主要問題,解決這個問題的路子在哪里呢?我又回到五十年前總理告訴我們的話,要通過藝術接觸不同的民族,溝通不同的文化傳統。那時講的是漢族和少數民族的關系,是一個小的、國家的范圍。這里涉及我們中華民族和全世界各民族文化的關系,最容易使得其他國家理解我們的文化的,懂得我們的文化,知道我們的文化可以通到西方的文化中去,為世界的文化發展做貢獻,就是要通過藝術這條路子,這是一條最好的路子。(《費孝通晚年思想錄》P19-20)
將民族問題與藝術問題聯系起來,也是我第一次從費老那里聽到。藝術在社會發展中有獨特的作用,甚至會影響到政治。在中國文化在世界的傳揚方面,藝術將發揮什么樣的作用?按照費老的設想,這方面一定會大有可為,因為藝術可以超越語言。
民族問題與農村問題,可以說是費老學問的兩翼。他說過:“沒有中國農村的現代化,就沒有中國的現代化。同樣,沒有中國少數民族的現代化,也談不上中國的現代化。”(《邊區民族社會經濟發展思考》,《費孝通文集》,群言出版社1999年10月版,P332)費老之所以走上研究“江村”的道路,并不是他的個人偏好,而是當時人類學正在發生變化:從研究原始民族到研究發達民族、研究現實社會。中國當時的農民和農村問題進入西方社會人類學家的視野,這后來竟決定了費老一生的研究方向。
費老早年在清華大學研究院讀書時受兩個西方人的影響,這就是1932年和1935年來燕京大學講學的美國芝加哥學派社會學家派克(Robert Park)和英國結構—功能派社會人類學家拉德克利夫-布朗(A.R. Radcliffe-Brown)。當然還有一個直接的老師就是俄國人史祿國。費老說過,派克有兩層,從共生到共識,共識就是語言交流。通過費老在中國藝術研究院的那次講話,我發覺費老所說的“共識”,不單純是文字語言交流,也包括藝術,或許后者更具有獨特作用。費老晚年想發掘這方面的東西。這個思想,是非常超前的。有些我們還跟不上,有些我們能理解,但缺乏研究的能力,因為要有許多基礎的訓練。
我第一次聽費老講小城鎮問題,是2001年在西安止園飯店,陜西召開西部大開發戰略研討會。費老“串糖葫蘆”的形象比喻,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后來費老送我一本書,就是《費孝通論小城鎮建設》。對于中國城鎮的發展道路問題,費老曾做過10年以上的研究,寫了幾十萬字的著作,其中能給人啟發的閃光思想,隨處可見。以下略舉一二。
首先是“發展模式”問題。費老的早期研究,在蘇南,后來進入蘇北,又到溫州,費老在研究中發現這些地區的差異并不是時間先后的問題,因而提出“發展模式”的概念。他說:“模式是指‘在一定地區,一定歷史條件,具有特色的經濟發展路子’。這個概念使我們的研究工作推進了一步,要求我們從整體出發探索每個地區的背景、條件所形成的和其他地區相區別的發展上的特色,從而引導我們進入不同模式的比較。”(《中國城鄉發展的道路》,見《費孝通論小城鎮建設》,群言出版社2000年版,P301-302)“發展模式”的概念不僅解決了研究和推廣上的全盤照搬的誤區,而且有助于克服政策上的“一刀切”。
在“發展模式”概念的基礎上,在80年代后期費老又提出了“區域發展”的概念,眼界進一步深入了。在1992年出版的《行行重行行》一書《序言》中,費老寫道:“1984年我決定走出江蘇省,分兩路穿梭進行:一路是走邊區,一路是走沿海各省。邊區一路從內蒙古西走寧夏甘肅,1991年又走進大西南山區。”費老“區域發展”的概念,是“發展模式”概念的進一步發展,不僅豐富了對中國城鄉研究的內容,而且對中央的戰略決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2000年10月,中共十五屆五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個五年計劃的建議》,把實施西部大開發、促進地區協調發展作為一項戰略任務,費老通過十余年的調查研究所獲得的思想在其中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
再有,給我印象十分深刻的,是費老通過研究城鄉問題,在這個題目下多次提出社會科學的作用、社會科學研究者的責任問題。費老說:“在我當年描述的開弦弓村出現的中國農村中現代工業生產的苗頭時,我就表達過一個基本的信念:社會科學應該在指導文化變遷中起重要的作用。這句話寫在《江村經濟》的前言當中。60多年來,這個信念一以貫之,至今未變。”(《中國農村工業化和城市化問題》,同上書,P359)如果追溯一下根源,我們就會發現,費老的這一思想和他的老師馬林諾斯基有關:早在上世紀30年代,馬林諾斯基就鼓勵中國學者研究現實的文化變遷,他對于在吳文藻先生啟發下包括費孝通、楊慶、徐雍舜、林耀華、廖泰初、李有義、黃石、鄭安倫等人的研究加以評價說:“中國社會學界已經獨立自發地組織起一場對文化變遷的應用人類學的真正問題進行學術上的攻關。這一學術攻關表達了我夢寐以求的愿望。”(《中國城鄉發展的道路》,同上書,P295)費老后來總結馬林諾斯基的這一看法時說:“馬氏所支持的用現在的語言來說就是‘理論聯系實際的研究為社會改革服務’。這個方針可以說一直貫徹在我一生的學術工作之中沒有動搖過。”(同上)費老的這個表白在他的一生實踐中充分表現出來。費老的研究,從來不是經院式的、學究式的,而是緊密結合現實,緊密地為社會改革服務。
費老所進行的研究,實際上已經超出“社會學”的范圍,既表現出深邃的歷史眼光,又具有哲學的思辨性。給我感觸最深的一例,是他提出的由“生態格局”到“心態秩序”的重要命題。
費老一生的研究,他自己用最通俗的語言,叫“志在富民”;用學術的語言,他使用“人文生態”這個概念,也就是研究人對資源的利用和分配問題,人和人共同生存的問題。在這個基礎之上,費老想的更深更遠。他從我國前輩社會學研究者潘光旦那里得到啟發,十分贊賞中國古代儒家在《中庸》中闡發的“位育論”,費老進一步加以解釋說:“位就是安其所,育就是遂其生。在全球性的大社會中要使人人能安其所、遂其生,就不僅是個共存的秩序而且也是個共榮的秩序。也就是說不僅是個生態秩序而且是個心態秩序。”(同上書,P309)
“心態秩序”,是費老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發端于1990年前后。費老曾這樣說過這段思想經歷:“在前年(按:指1990年)國外的朋友在東京為慶祝我80歲生日而召開的討論會上,我說當前人們已經迫切需要共同認可和理解的價值體系,才能繼續共同生存下去。并且預言21世紀由于這地球上人與人之間信息傳遞工具的迅速改進,互相反應的頻率越來越高,集體活動的空間越來越小,原有的可以互不相干的秩序,已經過時。必須建立的新秩序不僅需要一個能保證人類繼續生存下去的生態格局,而還需要一個所有人類都能遂生樂業,發揚人生價值的心態秩序。”(同上)也就是說,這個思想產生于他將近完成多年功夫的小城鎮研究前后,這是他對小城鎮研究的一個思想升華,后來就演化為“文化自覺”的思想。
費老從1997年前后比較多地講到文化自覺問題。2002年12月,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以此為題,在香港舉行了大規模的國際研討會,費老為大會致了辭,并發表了《關于“文化自覺”的一些自白》,可以看作是一個小結。
費老所說的“文化自覺”,我以為有兩層意思。第一,就其內容來說,是要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及其演變。費老說:“人文學科就是要以認識傳統文化及其演變為目的,也就是我常說的‘文化自覺’”。(《費孝通論文化與文化自覺》,群言出版社2007年版,P208)費老本人,實際上就是這樣做的一個典范。例如他對中國社會“差序格局”的研究,前面提到的《中庸》的“中和位育”思想,還有對儒家“和而不同”思想的闡發和研究等等,都值得專門加以研究討論。第二,就其時代使命來說,費老強調學者是要有文化比較的意識,努力開拓中華文化的價值,為世界作貢獻。將以上兩層意思結合起來,就是那段名言:“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
費老的“文化自覺”思想,在1997年前后談論的比較多,我以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一年黨的“十五大”召開,黨中央就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經濟政治文化做出了全面部署,確立了跨世紀發展宏圖,提出了在新世紀“三步走”的發展戰略。費老后來說:
自1936年江村調查至今60多年來,我始終圍繞這個愿望(按:指“志在富民”)在進行調查研究,了解中國農民的生活狀況,理解中國的文化和中國的人文世界,以期參與解決貧困問題的努力,使中國人民逐步進行現代化的時代,能以平等地位加入世界各國的行列。直到1997年我感到實現和平和公正的世界的早期愿望已走上了逐步成為事實的路子,這條路子實際上是歷代中國人的共同愿望,“天下大同”早就是中國文化千年求索的目標。(同上,P207)
也就是說,費老覺得自1997年,中國已經開始走上一條奔向小康社會的開闊大道。而這時費老開始關心“心態秩序”,他用“文化自覺”的概念來表述。
從國際政治與文化發展的角度看,也是在1997年,美國學者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出版了《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書中指出:“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其他國家的領導人有時企圖擯棄本國的文化遺產,使自己國家的認同從一種文明轉向另一種文明。然而迄今為止,他們非但沒有成功,反而使自己的國家成為精神分裂的無所適從的國家。”(《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新華出版社1999年版,P353)這段話具有深意,它恰恰說明了,當21世紀來臨之際,世界上不同的文明都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文明“文化自覺”的重要。費孝通先生不僅在1990年就提出“各美其美”的主張,而且將其看成中國走向富裕之路以后必然要認真對待的問題,這種思想是極具世界眼光的。
費老論文化自覺,是將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和文化自覺聯系起來。他一直提倡,中國人要了解自己的文化和它在世界文明中的位置,而知識分子,要擔當自己的歷史使命。而這個歷史使命的完成,不是喊空口號,而是腳踏實地的去做,費老用一生的心血,實踐了這一點。他走過之路所盛開的玫瑰,今后會開放得更加鮮艷。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教授
(本文編輯 宋文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