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洪光華
2010年7月3日羊城晚報B8版整版刊登了何硯話、沈平采寫的文章《學生眼里——一個真實的陳寅恪》(以下簡稱《一個真實的陳寅恪》),紀念陳寅恪先生誕辰120周年。文中引出了許多令人費解的說法,如:陳寅恪“文革”中沒有被斗過;沒有依據證明劉節代替陳寅恪挨斗;陳寅恪活得尊嚴,死得也尊嚴,等等。
紀念文章是為紀念而作,上述這些說法卻怎么也不像是為紀念而書。
“文革”浩劫,大學教授被批斗是很“正?!钡氖?。以頭號歷史學術權威、教授的教授著稱的陳寅恪先生,雖然久臥病榻,“人命危淺,朝不慮夕”,也是在劫難逃。針對陳先生目盲足跛、臥床不起等特點,紅衛兵對其批斗的方式主要有兩種:1、天天用寓所對過大鐘樓的高音喇叭不停地對陳先生作口誅筆伐的批斗;2、“革命群眾”多次涌入陳家查抄并作面對面的訓斥批斗。
可是《一個真實的陳寅恪》文章中那位中山大學的胡守為教授卻很肯定地說“陳先生沒有被斗過”。身為黨員的青年教師胡守為是1959年組織派給陳先生做助手的,在“文革”中要么他也受到沖擊,要么“靠邊站”,已不可能再待在陳先生身邊了,那么他是憑什么那么斬釘截鐵地證明陳先生沒有被斗過?
看看親歷者,陳先生的三位女兒怎么敘述這段歷史的:
待到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動亂來臨,經過了抄家洗劫、批斗、逼遷、趕走女工和停發工資,只給幾十元難以維持生活的“生活費”。(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撰《也同歡樂也同愁》,三聯書店2010年4月,P 274)
“文革”伊始,父親是校中首批被揪出的“牛鬼蛇神”,“革命群眾”日夜隨時可以闖入家中抄家。我家即經受多次紅衛兵涌進家中,在室內、床頭張貼大字報,高呼口號、質問、批斗;高音喇叭對著父母臥室窗戶,喧囂叫嚷終日不絕;令兩位老人身心備受折磨。1968的一天,“有紅衛兵來通知:明日要批斗陳寅恪,他不能走,就抬去現場,接受革命群眾批判;屆時來抬人,你們不得阻撓、拖延?!薄暗诙?,……安排停當不久,突然有人來通知:現在暫不抬陳寅恪去現場,你們在家中仔細聽好喇叭播放的批斗內容。小彭帶著大口罩,去到大禮堂窗外,窺視里面批斗的情形,看見現場被斗者中山大學前黨委書記馮乃超和教授劉節,分別跪在臺上。”(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撰《緬懷劉節先生》,2010年7月22日《南方周末》)
蔣天樞先生所記錄的陳先生“文革”遭遇:1966年,
旋即有多人從陽臺爬進來,無法阻攔,他們又去開了大門,大量人涌進樓上,擠滿一屋子人。大字報貼到床頭上、門上,連大門外、校園中、樹上都掛滿大字報。先生心臟病情況開始惡化。(蔣天樞撰《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6月,P 179)
再看當事人劉節先生日記所記:1968年1月15日,
上午斗陳寅恪、馮乃超,我去陪斗。(劉顯曾編《劉節日記》,大象出版社,2009年6月,下冊,P 557)
蔣先生與劉先生同為清華國學研究院學生,1927-1928年間他們是同時受業于陳先生的同學。[劉節為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二期學生(1926-1928),蔣天樞為三期學生(1927-1929)]兩位真正的歷史家用白紙黑字記錄了這段歷史。劉先生當年寫下的這則挨斗日記,是同類的當事人中絕無僅有的。當時真人真事的冒險實錄,更是信史無疑。
現在胡教授忽然有此一三言兩語的“結論”,竟然把“文革”中陳先生被斗之事一筆勾銷,令人十分驚訝!不知這位經過專業訓練的歷史學教授,因何原因,有什么證據,在42年后的今天要全盤否認、抹殺掉“文革”中陳先生挨斗之事?
“文革”中劉節先生挺身而出代替臥病的陳寅恪先生挨斗,并大義凜然地回答紅衛兵說“能代表老師挨批斗是我的光榮”,此事隨著陸健東《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聯書店,北京1995年12月版)的熱銷而家喻戶曉。劉先生尊師重道,從1950年代初期他任中大歷史系主任的時候,就已經不怕引火燒身去保護老師了。當時他曾反對說:批判陳先生有如大興文字獄。因此,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代替陳先生挨斗并引以為榮,對他來說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的事。
有人認為《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是文學創作不可信。其實,最早以文字記錄下這段歷史的并不是陸健東。
蔣天樞1979年撰《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丁未年末,“紅衛兵要抬先生去大禮堂批斗,師母阻止,被推倒在地。結果由前歷史系主任劉節代表先生去挨斗。會上有人問劉有何感想?劉答:我能代表老師挨批斗,感到很光榮!”(P 180)
與《劉節日記》相互印證:1968年1月15日,“上午斗陳寅恪、馮乃超,我去陪斗?!边@一天是丁未年臘月十六日,應即蔣先生所說的“丁未年末”的那一天。劉先生代替陳先生挨斗,應該就是此日。而劉先生為什么用隱晦之筆寫下“我去陪斗”而不直接寫“代斗”,也沒有記下缺席批斗陳先生的詳情,以及他回應紅衛兵的話呢?劉先生解放后的日記簡之又簡,至“文革”日記最少時只得三個字,應該就是為了避免留下文字上的把柄吧。
陳流求、陳美延兩位女士發給溫州市“劉景晨誕辰120周年暨劉節先生誕辰100周年紀念會”(2001年12月28日)的賀信中寫道:“記得‘文革’中一九六七年(應為1968年—筆者注)劉節先生曾代表先父陳寅恪去大會挨批斗,批斗者問他有何感想時,劉先生答:‘我能代表老師挨批斗感到很光榮?!玫降淖匀皇且活D痛打。在當時的那種情勢下,此事確使先父母及我們姐妹永遠不能忘懷。而從這個例子也可以看到劉節先生做人恪守的道德標準。”(楊瑞津編《劉景晨劉節紀念集》,香港出版社,2002年 10月版,P 5)
《一個真實的陳寅恪》文中這位胡教授也同意“劉節是那樣表示過”,可話鋒一轉,胡說“但最終是否代替陳先生挨斗了,并沒有依據”!是他對劉先生的誠信有所懷疑嗎?
直至劉先生逝世(1977年),國家還處于未能撥亂反正的混沌之年,陳寅恪仍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說代斗光榮這樣的話等于惹禍上身,而并非往臉上貼金的事。如果沒有的事,劉先生為什么要這樣說?
劉節先生一生不做欺心之事,不作違心之語。他是那個年代用生命抵抗一切威逼利誘,一生不批孔、不欺師的為數不多的傳統的知識分子。在劉先生忌日(7月21日)和冥壽(農歷六月二十四日,今年為8月4日)前夕,一個他曾經的學生、下屬,在沒有給出任何證據和解釋的情況下這樣懷疑他,情以何堪!
在《一個真實的陳寅恪》文章中,另一位蔡鴻生教授說:“陳先生生活上得到照顧,學術上被批判,在精神上不會沒有痛苦?!边@應該沒有人會反對。但是他又說“和同時代人相比,可以說他活得尊嚴,也死得尊嚴”,這就讓聽者感到非常別扭。同時代?和陳先生曾經工作生活過的香港,或者曾經準備前往工作、生活的英國的同時代的教授比如何?
一個一生堅持獨立和自由的意志,“失明臏足,棲身嶺表,已奄奄垂死,將就木矣”之際,仍然“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陳寅恪1964年撰《贈蔣秉南序》)的大知識分子,是不是有牛奶喝,次次都可分到魚,拿著最高的工資,受到比內地其他教授為高的待遇(《一個真實的陳寅恪》)就應該感恩戴德樂不思蜀?
闖入住所抄家、打人、貼大字報、要抬去大禮堂批斗;檢查交代、專案調查、凍結工資和存款致生活困難;身邊女兒被遣送“干?!?,無人照顧兩位沉疴之老人……這是蔣天樞先生三十多年前在《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所記的陳家“文革”中的凄慘情形。
子非魚,安知魚非樂?那么看看親歷者自己的感受到底是否“歡樂”,有沒有尊嚴?
“雙親寓居嶺南二十載,……”(《也同歡樂也同愁》,P 235),生活了二十年的廣州對陳家只是“寓居”,并沒有真正“家”的歸屬感和安全感。
“在‘文革’風暴中父母先后凄涼辭世?!保ā兑餐瑲g樂也同愁》,P 274)“凄涼”而非哀榮,是女兒們對父母逝世情形的形容。
“平生所學供埋骨,晚歲為詩欠砍頭。”(陳寅恪作《丙申六十七歲初度曉瑩置酒為壽賦此酬謝》)是陳先生1957年秋生日時所作詩句。生日吉時吟出“埋骨”、“砍頭”如此忌諱的詩句,陳先生的苦悶與憤懣到了怎么樣的程度了!
沒有不受政治干擾教書做研究的自由,連選擇自己日日相對的助手的自由都沒有,對他來說才是最痛苦的事。到了“文革”,生命中的最后三年多時間里,連物質照顧的“特權”也不復存在,批斗批到了床頭,居然還說不是“漫漫長夜”,真不知“陽光”和“歡樂”(《一個真實的陳寅恪》原文:“事實上,晚年的陳寅恪并不是度過漫漫寒夜,其間也有陽光和歡樂?!保┖卧冢?/p>
要說比別人死得尊嚴,不知參照體是誰?難道陳先生沒有像翦伯贊、老舍那樣自殺而亡,沒有在批斗會場被暴揍而斃,就算死得尊嚴,還應該去感謝誰誰誰?說“對于他最后幾年的生活,更是曾惹來爭議:一代大師,是在悲慘中逝去的嗎?”這是文章作者在明知故問吧?
《一個真實的陳寅恪》還提出了中山大學是否曾“有計劃地迫害”陳寅恪的問題。誰說中大有計劃地迫害陳先生?難道“有計劃地迫害”不是中大而是另有其人?作者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我們都知道,20世紀50年代就曾試圖批倒陳先生,中大只是執行地。到了“文革”,對“腐朽的反動學術權威”生殺予奪根本是小事一樁。對于陳先生人生的最后20年,或批或保,都是政治的需要,并非針對陳先生一個人,也非一所大學所能決定。覆巢之下,安得完卵?解放后歷次政治運動對知識分子的“改造”是一個時代的悲劇,是我們整個民族的悲劇,討論的焦點不應該再放在個人悲情之有無和大小上面,而是以小見大地探究那段歷史。
這篇紀念陳寅恪先生誕辰120周年的文章的主要任務,似乎只在于澄清:澄清陳先生沒有被虐待、沒有被批斗、不曾被中大有計劃地迫害;澄清陳先生精通十幾國語言的說法不實;澄清“三不講”(三不講:“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講過的,我不講。”見《學生眼里—一個真實的陳寅恪》)是錯的;澄清陳先生不去中央研究院,不去中科院歷史二所任所長,只因想教書,與政治無關。這就是真實的陳寅恪?
那么澄清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不要拔高了陳寅恪,不要把陳寅恪“戲劇化、明星化、神化”,要回歸一個文化的、學術的陳寅恪?一直有一種觀點,認為陳寅恪學問確實很大,向他學習治學就可以了。他的學問老百姓不懂,何必跟風起哄?似乎讀不懂陳寅恪著作的普通國民就不配談陳寅恪。
中國歷來將道德和文章相提并論,就是劉節先生說的,“人格同學問是一致的,絕沒有學問好而人格有虧的偉人?!保▌⒐潯段抑艞l三則》,寫于“文革”中。收入《劉節日記》)人們或許不懂陳先生寫的什么,但是可以理解他的精神?!蔼毩⒅?,自由之思想”并不只屬于治學范疇,或者只囿于歷史專業。人人皆談陳寅恪,陳寅恪熱,即使是不夠學術、不夠專業,真的那么可慮嗎?我看,令人憂慮的反而是把學習陳寅恪先生學術研究的思路和方法,導入到一條純粹“術”的歪路上去。沒有獨立自由的精神和思想,就等于抽去了科學研究之精髓,就難免不會趨炎附勢、曲學阿世,也不可能成就陳寅恪那樣的偉大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