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雖非一人所作,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書中統帥群雄的幾位老大——宋江、劉備、唐僧,都是平常人看來的窩囊廢,沒有什么人格魅力,更無一絲英雄氣度。宋江武藝還不如一尋常的地煞星,計謀不如吳用等人,卻為一百單八將之首;民間奚落劉備的江山是哭來的,一遇到危險就痛哭流涕,演一曲“悲情秀”;而唐僧呢,身陷險境時,惟一能做的是念救苦救難觀世音的法號或者叫“徒兒快來救我。”
宋江以群盜之首招安拜將;劉備三分天下;唐僧取得真經,功德圓滿。三個“無能”的窩囊廢最終成就大業,究竟是造化厚他,命該如此?還是別的原因?
其實我們仔細一分析,三人都具備“無能”之能,即個人的文武之資質未必出眾,但有駕馭群雄、審時度勢、借力打力、合縱連橫的出眾才能,更掌握一種要登堂入室、脫離草莽而必不可少的政治資源。而這些才能和資源在中國的政治生態和社會背景下,往往能克服自身的文才武略之不足,脫穎而出。
先說駕馭群雄、審時度勢的才能。宋江廣收天下英雄,積累了雄厚的人脈關系后,最后因為潯陽江頭題寫了反詩,終于決心上梁山。此時上梁山正是恰到火候。如果殺了閻婆惜就避禍上山,雖然有大恩于晁蓋,但終不免寄人籬下的味道。等到白龍廟小聚義時,再上梁山,自己搜羅的新人馬已經超過晁蓋的舊部,此時上山不再是投奔,而是兩支部隊在江西的九江勝利會師。宋江被晁蓋等人救出后,對晁蓋的表白:“小弟來江湖上走了這幾遭,雖是受了些驚恐,卻也結識得許多好漢。今日同哥哥上山去,這回只得死心塌地,與哥哥同死共生。”——首先撇清自己的功勞,并非空手上山,而是有功于梁山,其次再撕掉當初滿口忠孝,不反官府不違父命、不從草寇的面紗,表達了鐵心從寇的決心。如果宋江再晚上梁山,如盧俊義那樣,梁山事業進行得如火如荼,他就有投機的嫌疑,而且無尺寸之功,甭說想代替晁天王,即使想坐第二把交椅,恐怕梁山眾人都不會服氣。
劉備從一個賣草席的破落皇族起家,本錢沒法和挾天子以令諸侯、文武都有蓋世之能的曹孟德相比,就是和守父兄之業、多謀善斷的孫權比,似乎也不是一個級別的。劉備選擇的策略完全是基于自身條件,套用一句流行語:即一切從實際出發。先不斷地依附群雄,他曾依附過劉焉、盧植、劉表等人,在此期間不斷網羅了關、張、趙、諸葛等武將謀士,最后時機一到,自領益州牧,玩了個空手道,騙取了天府之地。
唐僧能駕馭群雄的東西最具有物化的特征。其實現實生活中老大駕馭眾兄弟的手段,和這個和尚管教一班殺人放火出身的徒兒的辦法差不多:胡蘿卜加大棒。胡蘿卜就是恩惠,唐僧把悟空從五指山下救了出來,接著用悟空之力收編了八戒、沙僧,自此在徒兒面前,唐僧一直有種道德的優勢,即師傅是你們的恩人。但降服這些魔鬼出身、本領高強的徒弟僅僅靠恩情顯然不夠,他還有觀世音給的最厲害的一個東西——緊箍咒。俗世間的老大駕馭眾人,都會有各種各樣的緊箍咒:或宗教教義、或利益、或脅迫。
宋江、劉備、唐僧做老大除了以上原因外,另一個重要的本錢就是其政治資源。這些資源在皇權社會里包括道德、禮法甚至讖言等等。
先說宋江剛剛上梁山,他就申明了自己作為造反頭子的“天然資源”。童謠:“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所應的就是我宋公明,上天叫我作造反頭子,這便是天然合法性。中國造反者都喜歡這套神秘的愚人把戲,從“陳勝王”,到“蒼天已死,黃天當立”,到“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一直到洪秀全裝上帝次子的鬼把戲,都是如此。宋江具有造反頭子的合法性,但他不愿意在造反這條路上走到黑,必須漂白自己,最終修成正果,那么只有兩條路——打下東京當皇帝,梁山還不具備這個勢力,只有受招安,當大官了。此時的道德資源就是“忠義”——而且忠必須在義之前。
劉備最大的資源就是他的DNA和漢高祖劉邦發生關系。你看劉備和張飛、關羽剛見面,就亮出了自己的政治優勢:“我本漢室宗親,姓劉名備。”三人合伙做生意,組成一個黑社會性質的公司,雖然關羽、張飛武藝比劉備高得多,但比起殺豬的翼德,推車的云長,漢宗室旁支的旁支的旁支劉備,其無形資產依然使他最具備做董事長的資格。
唐僧的道德資源便是奉旨取經。——雖然歷史上的唐玄奘去天竺取經是非組織行為,在邊關九死一生才得以偷渡出國。但到了小說家的筆下,不能不做一改變,否則憑什么唐僧有資格做老大?于是在《西游記》中,唐僧成了狀元陳光蕊的遺孤——以顯示血統高貴。唐太宗為回報從陰曹地府的還陽,選拔了大德高僧玄奘。得到皇帝的恩準取經,那么唐僧就具備借用一切力量的合法性。
【選自十年砍柴著《閑看水滸》同心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