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春祥
簡樸的自然主義者告訴我們說:家不漏雨,有飯吃、不挨餓就足夠了。和這個低標準相比,我們許多人都已經向追求精神層面邁進了。當我得知老外志愿者盧安克每月的生活費大概在一百多元時,真的有點吃驚,它是人民幣,不是歐元。他怎么生活?他為什么這樣生活?
德國人盧安克和央視記者柴靜:一個被采訪者,一個采訪人。他們坐在云南一個很偏很偏叫林廣屯廣拉隊的山坡上聊天。盧安克的神情很寧靜,一點也看不出激動或者自豪,國家電視臺的名記者采訪他,他就像平時和學生聊天。可是,這個志愿者的平常行為已經把中國人感動得不行了,我在第二天查看有關網站時,有許多帖子只有一句話:“全中國的人都要向他學習”!
1968年出生,中學畢業后做過帆船廠的工人、帆船教練,當過兵,后進漢堡美術學院讀工業設計。在中國做了十幾年的志愿者,可這個志愿者不是一帆風順的:1997年,盧安克在南寧的一所殘疾人學校義務教德文,結果因沒辦下“就業證”,被公安局罰了三千塊錢;1999年,他又從德國回到廣西,跑到河池地區的一所縣中學當初中老師,他不用教材,也不讓學生用,最后一考試,他教的班只有六個人及格,平均分數二十分。家長們自然有意見,學校只好把他開除。“我試過填寫2001年的中考英文試卷,我估計自己連八十分都得不到。”盧安克說到這里的時候是滿臉的愧疚,好像很對不起那些孩子的家長,然后又喃喃地說:“中國人做事情目的性太強,太急了。”
從2001年7月起,盧安克就把他的家安在廣西東蘭縣坡拉鄉建開村林廣屯廣拉隊,這是一個不通電話、不通公路,村民只會說壯語的偏僻小山村。他在這里干什么?他在實踐他自己的夢想。他的夢想是:怎樣的教育才能讓小孩的身體、心理和精神獲得健康。他想改變那只有一百五十個人的小村子里的人的思想,“我改變他們的方式就是跟他們一起生活,我要讓他們看到,在一樣的環境中,我能做到跟環境不同的東西,比如他們喝酒、打牌時我在寫書。”那些孩子只會說壯語,他只好先從拼音開始教學生普通話。因為停電,他們每晚要點柴油燈上課。在掌握一些拼音的基本知識后,他讓每個學生講出自己的故事,翻譯成普通話后,再由他用拼音記下來。這樣,每個學生都有一篇和別人不一樣的拼音課文。
學生離不開他,整個村子也離不開他。盧安克每次出去辦事,他們都害怕他不會再回來了。
按我們的套路,這樣的人是很有“宣傳價值”的,“先進事跡”要全方位地挖掘,要大大地向盧安克同志學習,然后,我們是要被大大地“感動的”。可是,盧安克對我們鋪天蓋地的熱情卻很冷靜:他不會按有關領導的要求去做志愿者形象大使,他不會去做廣告收錢。他總是勸來看他的志愿者:做志愿者要融入,而不是短期的。
是的,盧安克做志愿者沒有任何目的,雖然有許多地方不完美,甚至我們的有關部門和官員都不喜歡他,但總有喜歡他的地方和喜歡他的人。
他待了八年的村子,有很多留守的孩子,那些孩子的父母被迫出去打工,他們也只有被迫待在家里,盧安克每周都要到那些父母不在的孩子家里陪他們睡覺。他把這當做一種習慣、一種教育的手段、一種心靈溝通的良好方式。
想到了武訓,那個曾經被批得一無是處的三十年為辦學而“乞討”的精神富翁。武訓為什么會這樣?因為他也有一個夢想。沒有文化的日子他過夠了,沒有文化就要受人欺壓,他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別人有文化。武訓還沒有想到,怎樣才能讓那些沒有文化的孩子學好文化,他把教文化的任務交給了其他人,而他只管保證沒文化的人有能力去學文化。他用三十年去踐行他的保證,他用他的保證使自己徹底獻身:因為他沒要求回報,因為他是沒有目的的。
兩個人其實都在做同一件事,就是教育。想盡辦法讓更多的心靈受到教育的熏陶,從而彌補精神缺陷,從而讓人自立,能夠獨立地、更好地面對他們所要面對的社會。
在《追求和平》里,他如此表述:現在,我惟一還能做好的工作,是獻身我自己,因為這不需要特別的智力。其實,我并不想改變中國的教育,那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我不該干涉,我只是喜歡我自己的生活方式。
他們在做幾乎每個中國人都能做的事情,可就是一般的中國人堅持不下去,或者不愿意,或者不屑。我們的教育肯定出了些問題。
有的時候,有目的的無目的,才能堅持,才能堅守。
【原載2010年1月15日《中國經濟時報·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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