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東
最近,《袁偉民與體壇風云》一書因為披露了體育界一些內情,成為熱門話題。其實在西方國家,政府要員退位以后,撰寫回憶錄是常見的文化活動。英國前首相丘吉爾因撰寫回憶錄,甚至成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美國前總統克林頓因“拉鏈門”惹上官司,退休時欠下數百萬美元律師費,正是用出版回憶錄《我的生活》的版稅,化解了債務危機。中國領導人在毛澤東時代是終身制,沒有退休一說,也沒有領導人寫回憶錄。上世紀五十年代末,黨史專家李新幫助吳玉章寫回憶錄。陳毅給他講了留法勤工儉學時在里昂被捕,領頭的黨員趙世炎卻溜之大吉等鮮為人知的情況。李新提出要幫陳毅出回憶錄。陳毅說:“寫回憶錄,我沒有資格。”李新說:“你是元帥嘛,怎么沒有資格?”陳毅說:“留法的時候,吳老已經是名流了,我還是娃娃呢。”陳毅不是故作謙虛,這可能是當時高層不成文的共識。毛澤東不寫回憶錄,別的領導人也不便破例,加上當時“運動”頻繁,使得開國那一代主要領導人,都沒有留下成本的回憶錄。只有像吳玉章這樣比毛澤東年長,又不參與中央領導工作,回憶的又是辛亥革命等前朝往事,算是留下了書。
改革開放以后,寫回憶錄的資格問題不復存在。領導人可以寫,老百姓也能寫。中國逐步結束了終身制,黨政高級領導人在七十歲上下就退出了政務活動,可以說有時間、有精力、有條件,撰寫回憶錄的情況便多了起來。比如錢其琛,雖然和陳毅不是一代人,但擔任過的要職和陳毅差不多,都曾任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外交部長。他出版了回憶錄《外交十記》,親歷的重要外交活動基本上都涉及了,披露的內情不少。這也是中國政治生活中一種值得關注的變化。當然,中國退休政要撰寫回憶錄,講述決策內情都十分慎重,注意和黨的決議保持一致。袁偉民的回憶錄雖然引發了一點爭議,其實在政治上沒有任何出格的地方。引爆爭議,或許正是出版投資方預期的效果。有了爭議,才能吸引眼球,使這本書更為暢銷。
退休政要的回憶錄,暢銷者固然有他的價值,但不暢銷的未必價值不高。前些時候,有朋友向我推薦李新的回憶錄《流逝的歲月》(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我買來一讀,果然此言不虛。李新以中共黨史和中國現代史專家聞名于世,最后的領導職務是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逝世于2004年。這本回憶錄有一部分生前曾以《救亡與抗戰》、《回望流年》等書名出版過,反響并不大。這次出版的是他去世后由陳鐵健整理的新本。新本收入了有關中共北方局“整風”、人民大學的“三反”和“反右”,以及作者赴甘肅參加“四清”運動的回憶等內容,史料價值甚高。因為不是暢銷書,出版時曾遭到毀約。其實,就史料價值而言,它遠遠高于某些暢銷的回憶錄。
且舉一例:李新1948年到西柏坡向任弼時匯報工作,長談三日。當時李新任河北永年縣委書記。任弼時詳細地詢問了全縣黨務工作干部的情況,縣委多少人,常委多少人,縣委機關多少人,每年需要多少經費,全縣共有多少脫產的黨務人員,全縣黨務工作的經費大約多少?李新回答之后,任弼時提出一個問題:“你們現在的黨務干部不很多,全縣只有幾十個人,開支也不大,你看,如果不靠政府供給,自己搞生產,能解決問題嗎?”李新回答:“我們能組織生產推進社,解決幾十個黨務干部的生計和黨務經費是不成問題的。”他反問:“弼時同志,你為什么單問我黨務干部的生計和黨務工作的經費呢?難道要停止對我們的供給了嗎?”任弼時回答:“你放心,不會讓你們沒飯吃。”他又說:“現在不是要準備召開新政協、成立新政府嗎?新政府是聯合政府,不只有共產黨,還有各黨派。那時,如果各黨各派的經費都是自給的,我們共產黨的經費怎好由政府供給呢?”李新又問:“黨務經費為什么一定要自給呢?將來新政府成立,對各黨派也給點經費不就行了嗎?”任弼時說:“問題不那么簡單。你給他們多少?給共產黨多少?誰來決定?而且,政黨的經費由政府供給,這樣好嗎?”后來的國情沒有按任弼時的思考發展。但李新的回憶,不可謂不重要。
李新這本書,能夠填補歷史盲點,澄清歷史真相之處甚多。限于篇幅,不能一一列舉。此書之所以能夠產生這樣的意義,在于他撰寫回憶錄有自己的動機。他說:“因為我親身經歷過的一些歷史事實,都被一些大名鼎鼎的‘史學家為了政治目的而把它歪曲了,我的良心使我感到有責任把它糾正過來,因此我必須寫回憶錄。”當今市面上流行的回憶錄很多,作者有退休政要,也有平民百姓;有作家學者,也有明星藝人;乃至工商人物,三教九流。寫作的動機也各式各樣,有的是為著雁過留聲,有的是想給親屬和后代留個念想,有的是為了標榜以往的成就,有的是炫耀權力和財富,有的是體現某種政治待遇,也有的是為出版商賺錢的目的所驅動。不同的動機,必定讓回憶錄呈現不同的品質。相比之下,我以為李新這種境界更高。
【選自《網易·博客》】
題圖 / 動機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