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趙暢
深秋的一個早晨,當我拉起窗簾,驚喜地發現沿著不銹鋼圍欄窗往上盤旋的牽牛花藤上,竟綻開了一朵藍色的喇叭花。
想不到一個多月前隨手撒在花盆里的種子,長得這樣快速。定睛細看,但見花瓣上還沾有露水。冠底白色,冠身呈藍色,那被晨霧包裹著的淡淡藍色,仿佛是在牛乳里浸過一般,如輕紗繚繞,亦真亦幻,清麗且富有詩意。風不搖,花也不擺,被濕潤和芬芳籠罩的思緒,就像這淡香氤氳在半空中,讓思維陷入了似是而非的空靈狀態。想起郁達夫先生曾在《故都的秋》里寫道:“我以為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牽牛花到底不是熱鬧喜慶的花,唯有深藍或白色才略顯寂寥之意。我不僅為家里的這上品牽牛花而歡喜,更為這牽牛花浮動的暗香而生愛。近花而聞,似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撲鼻而來,用那淡淡的幽香占領你的五臟六腑,蕩滌你的思想,讓你不得不正視其存在。它的氣味又恬靜遼遠,讓你心中彌漫著一種華麗的溫柔。
其實,我孩提時在鄉下祖父祖母家生活時就已經識得牽牛花,只是那時田野里小路旁處處開著小喇叭,并沒把它當回事。而今想來,這牽牛花便如山村里那樸素可愛的村姑,它們早就將田野、小路當作了自己的舞臺,不是嗎?那圓圓的藍、白、紅、紫,不就是它們舞動旋轉的裙子嗎?而把淡雅的夢,送向遙遠的天邊,去感染藍天飄動的流云;用美麗和芬芳,去點綴每一個角落,驅散秋色的蒼涼,這也不就是對村姑美麗、勤勞、質樸的寫意嗎?
真正注意到牽牛花,并產生愛戀之情,是從將種子撒在花盆里開始的。正是從那時起,我與妻子便都擁有了葉圣陶先生種牽牛花一樣的情致:“種了這小東西,庭中就成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畢回來,不覺總要在那里小立一會兒。那藤蔓纏著麻線卷上去,嫩綠的頭看似靜止的,并不動彈,實際卻無時不回旋向上,在先朝這邊,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邊了。前一晚只是綠豆般大一粒的嫩頭,早起看時,便已透出二三寸長的新條,綴一兩張長滿細白絨毛的小葉子,葉柄處是僅能辨認形狀的小花蕾,而末梢又有了綠豆般大的一粒的嫩頭。有時認著墻上的斑駁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竟爬到了斑駁痕之上;好努力的一夜工夫!‘生之力’不可得見;在這樣小立靜觀的當兒,卻默契了‘生之力’了。漸漸地,渾忘意想,復何言說,只呆對著這一墻綠葉。”盡管葉圣陶先生筆下的牽牛花倚著墻、纏著麻線,更讓人動容,但擁著不銹鋼圍欄而開滿的一窗牽牛花,又何嘗不是別開生面,另有一番情趣?何況,窗口的滿架牽牛花,還能成為一道讓路人共同欣賞的風景呢!想起季羨林先生在德國留學的時候,“多次對德國人愛花之真切感到吃驚。家家戶戶都在養花。他們的花不像在中國那樣,養在屋子里,他們是把花都栽種在臨街窗戶的外面。花朵都朝外開,在屋子里只能看到花的脊梁。我曾問過我的女房東:‘你這樣養花是給別人看的吧?’她莞爾一笑,說,‘正是這樣!’”每一家都是這樣,在屋子里的時候,自己的花是讓別人看的,走在街上的時候,自己又看別人的花。“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這是有夢人的人生和心境,這樣的人,其人生的窗口必然充滿著陽光和希望。如此一想,我為自己在窗口種牽牛花能讓路人一同欣賞而高興和自豪。
牽牛花,是大自然的尤物,那一朵朵輕顫的花里,有陽光的含情,月亮的溫潤。雖說它沒有牡丹那樣華麗,也沒有秋菊那樣高雅,但它生存能力強,只要有土壤,就能隨遇而安,而且它善于攀登,無論是高墻還是陡坡,只要有通向前方或通向高峰的路,不管是筆直還是曲折,哪怕是纖纖細繩的“一線之路”,它也要奮勇向前。它的力量是驚人的。在老家,牽牛花還被稱為“早起花”。每當公雞剛啼過頭遍,可愛的牽牛花就吹起了“喇叭”,但從不聲張、炫耀。正因為此,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大師梅蘭芳先生頗愛牽牛花,當年他不僅買來種子親自栽種,與牽牛花比誰起得早,還從觀賞花的情韻中得到哲理啟示,并運用到戲曲創作表演中。
牽牛花在詩人眼里,皆有著不同的韻味。“銀漢初移漏欲殘,步虛人倚玉闌干。仙衣染得天邊碧,乞與人間向曉看。”秦觀筆下的牽牛是一位下凡的仙女。林逋山則把牽牛花寫成一位多愁善感的少婦,“圓似流泉碧剪紗,墻頭藤蔓自交加。天孫滴下相思淚,長向秋深結此花。”讀著這樣的詩句,內心便充滿感慨。詩人喜歡在文字里升華,摯愛之情,那是深入骨髓的認同和共通,是彼此欣賞的驚奇和打動。“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正是月明星稀的夜晚,佇立窗口,陣陣幽幽的牽牛花香襲來,似裹挾著陣陣鄉愁,一下浸透到了我的心底。原來這牽牛花香也有鄉愁啊。牽牛花香里的鄉愁,便是自己孩提時玩耍的那片開滿喇叭花的鄉野田陌,是當年二姐在山麓割草時插在發間的那朵可愛的喇叭花,是每次回城時祖父給我的一包喇叭花種子……
因為牽牛花,我生出些許鄉愁,因為鄉愁,也觸動了自己心靈深處的某個脆弱的敏感區。種下牽牛花,正是智利礦難發生不久并開展大營救之時。那段時日,痛苦、愴然與希望、期待的心理始終膠著在一起。我明白,這場大營救行動,都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對同樣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人的救援,而絕不僅僅是技術主義甚至政績的驅動。我突然想到,無論是在礦井下苦中作樂、患難與共的礦工,還是團結一心、頑強拼搏的救援人員,不就是礦難發生地——阿塔卡馬荒漠上開放的朵朵“牽牛花”嗎?從他們身上,我們讀到了那純粹的生命力,那旺盛的戰斗力。我更希望窗前的牽牛花,能夠時時刻刻吹響“喇叭”,以給那里的人們送去慰藉,送去力量,哪怕這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雖然連續幾天的刮風下雨,秋似乎更深了,但每天早晨起來,看見牽牛花依然中氣十足而吹響了“喇叭”,我自大喜過望。我知道,這花骨朵兒逆著風雨而讓自己開放得如此美麗,自是其暗夜里無數次斗爭的結果。不去奮斗又怎會有花開的果實?有一天,妻子在錄音機里放起了莎拉·布萊曼的《斯卡保羅集市》,這是一首悠揚的曲子,欣賞它,自可以感覺到和煦的清風,柔和的月光,明媚的陽春,和諧的世界。我以為,世界原本就應該如此美妙,就如這牽牛花,既要堅定執著,從容自信,奮力前行,去爭取自由與美麗;又要綻放花朵,吹響“喇叭”,鼓舞人們為了追求幸福生活而努力,為了建設和諧社會而奮進。我相信,風雨過后,牽牛花會更堅毅,更美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