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生”為什么要存錢

在節儉的編年史中，過去30年里幾乎沒有什么民族能比得過中國、日本和其他東方民族的表現。現在，中國居民和公共組織每年在銀行里儲蓄2.5萬億美元，這相當于他們一半的收入，同樣，其他的亞洲國家也紛紛效仿，龐大的儲蓄終于改變了全球經濟。當中國那些中產階級子女和富二代頻繁出現在購物櫥窗前的時候，他們的父母甚至祖輩仍然習慣性地把自己的薪水存入銀行。

傳統的解釋

對于中國人存錢的積極性的解釋，最常見的恐怕就是儒家文化的力量了。這條理由也可以解釋，為什么從東亞遷移到美國的移民仍然保持著如此良好的節儉習慣。不過，很多人仍覺得這條理由的解釋還不夠。因為儒家文化對利息和經濟快速增長都缺乏興趣。公元前5世紀，社會上對儒家的惰性和揮霍的批評十分強烈，其中，來自墨子(公元前470年-前391年)對儒家的批評最為著名。

墨家認為儒家拒絕勞動，他們懶惰而自大。“夫夏乞麥禾，五谷既收，大喪是隨，子姓皆從，得厭飲食。畢治數喪，足以至矣。因人之家翠以為，恃人之野以為尊，富人有喪，乃大說喜，曰:‘此衣食之端也!’”(《墨子》非儒下)。儒家在夏季以乞討過活，到了冬天沒有了糧食，習慣于去幫葬禮的人家以獲得食物，如聽到是有錢人的家里有喪禮的話，非常高興地講又可以撈飯了。

墨家對于儒家以葬禮為業的行為進行了批判。

2500年后，到了上世紀50到60年代，中國的很多社會經濟學者開始推崇墨家。這恐怕就是東亞國家表面上顯得如此貧困的謎底所在。針對馬克斯·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對資本主義的描述，這些學者們解釋了儒家對家庭、倫理的影響，認為儒家思想不可能通過商業和科技的革新增加社會財富。儒家的消費思想，特別是聯系著祖先崇拜的喪禮消費，使中國人很難積累足夠的財富投資資本主義企業。

不過，到了20世紀80年代，當日本和東亞四小虎的經濟突然高速發展之后，學者們卻又毫不費力的將原因歸結于儒家，通過解釋這些社會的儒家特征，他們的成功得到了解釋。儒家強調政府和商界的和諧，還有他們強調的政治和責任感都被當作了社會商業迅速發展的重要原因，不過，到了1997-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期間，一場關于儒家文化是否妨礙了現代社會發展的討論又開始興起，值得一提的是，一些人將和諧比喻為貪腐的遮羞布。

對儒家來說，如果它能在解釋貧窮方面像解釋富裕方面那樣，那么它解釋亞洲的發展就變得十分容易了。很明顯，導致中國和其他東亞國家人民如此節儉還有其他原因。事實上，很多因素都超過了政府的直接影響。在很多窮國，當經濟開始快速增長時，居民用于家具、衣服、摩托車、電視和其他消費品的支出和其收入一樣呈快速增長勢頭，剩余的錢進入儲蓄。這正好是曾經發生在中國的現象。1981年，中國人的儲蓄提高到占GDP的20%，這個比例比現在要高50%。(最近幾年來，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并沒有帶來居民儲蓄的同步增長，企業儲蓄增長比居民儲蓄增長要快得多。)

人口因素與社會安全網

人口的變化也為儲蓄增加了很多不確定影響。自上世紀7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適齡勞動力的增長大大超過了其人口增長速度。這樣一來，為什么中國生產的產品超過其購買能力的原因就可以得到部分解釋了。結果就是儲蓄率大為增加。不過，未來四到五年，人口因素將發生反轉，因為一胎政策創造了一個基數相對較小的新一代人口層，隨著獨生子女這一代被推向歷史舞臺，中國適齡勞動力人口的增長幅度較人口增長的明顯因素便迅速消失了。這樣，中國的消費就很有可能迎頭趕上并迅速超過人口增長。

現在，人們常說中國人的儲蓄動機源于醫療、失業、退休等帶來的沉重負擔。中國政府公開表示，他要為老百姓建立醫療保障體系，不過，現在的中國人看病大部分錢還是要自己掏，一些看不起病或因為沒錢被迫搬出醫院的事情在媒體上屢見不鮮。在中國，病人治療前必須交大量的錢，醫院才愿意接收。中國的這種情況很難用發展中國家的特點來解釋。在其他發展中國家，盡管它們的儲蓄率不高，但社會保障做得還是很好的，上世紀80年代，日本的儲蓄率很高，它的社會保障做得也相當好。盡管中國領導人熱衷于建立更好的社會安全網，但要使它的人民減少儲蓄并信任這個網絡還需要很長的時間。

儲蓄與低利率

由于各種困難因素的疊加，東亞國家的很多重大政策實際上或明或暗地起到了約束消費、鼓勵儲蓄的作用。這些政策，直接或間接地與產業和貿易相關，它們對儲蓄的影響比觀察家們的預計要嚴重得多。這是因為，很多導致消費增長嚴重滯后于生產增長的政策，同時也使貿易盈余和國內儲蓄大增。

比如，中國人民銀行的職能包括為國內銀行機構設定存貸款利率，在發展中國家里，中國的利率相對來說是很低的，其目的是為國內制造業提供廉價的資本，不過，這樣一來，中國政府在資本配置中的重大失誤便表現得十分明顯了。中國的銀行機構被不良貸款壓得透不過氣來，如果不是國家將資本源源不斷地輸入，它們恐怕早就支撐不下去了。為了保護銀行利益，即便這是錯誤的行為，決策者也不得不通過利率操縱的辦法來實現，他們可以將利率設置得很低，甚至低于企業間的租金率。

結果是，中國的“張先生”只能從存款中獲得很低的利息。在過去的幾年里，甚至在通貨膨脹高達8%的時候，中國的利率水平也是相當低的。

在美國，當利率太低的時候，人們的儲蓄意愿都不強。當利率下降的時候，房地產、股市和其他投資品價格上漲，這就給人一種印象，好像美國人更富有了。

但在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低利率好像產生了相反的影響。在中國，愿意在股市和房地產上投資的人和美國相比相對來說要少得多，中國的股市給人感覺在發育上先天不足，大多數人還是將錢存在銀行里。而通過儲蓄的方式，儲戶只能獲得很少的利息。低利率并非只讓老百姓感覺貧困，如果儲蓄占收入的比重很大的話，那么低利率甚至負利率將使人們在現實中變得更貧困(扣除通貨膨脹影響后)。低利率政策通過補貼貸款給生產者，甚至會影響消費增長。結果是出現巨額的貿易順差和儲蓄。

影響儲蓄的還有其他貿易和行業政策。為了鼓勵出口，中國和其他東亞國家知道維持貨幣低值的好處，但這些政策實際上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儲蓄的增加。

一般來說，多數人都認為只有外匯和關稅政策對儲蓄會產生影響，這是錯誤的。實際上，任何影響消費的政策也會對貿易和儲蓄產生間接作用。亞洲發展模式表明，這些國家的政策效果是直接擴大儲蓄，并將其引入投資。

未來的趨勢

現在，亞洲模式正經歷一場巨大的演變，可以期待，亞洲的儲蓄率將出現明顯下降的趨勢。過去30年來，亞洲模式，特別是東亞國家在促進經濟迅速增長中取得了巨大成功，但是其他地區并沒有取得相似的成就，世界經濟生活有這樣一個事實，但一個地區的生產大于自己的消費時，那就必須有另一個地區的情況與之相反，這樣，多余的產品才能被吸收。否則，世界經濟就要面臨調整了，通常的表現就是全球增長下滑。既然亞洲地區的儲蓄率較高，相對地，這就要求世界其他地區儲蓄率較低。

過去30年來，特別是進入21世紀后，美國扮演了消費者的角色。在亞洲儲蓄率上升的同時，美國的儲蓄率卻在下降。經濟學家們對這樣的反差展開了激烈的爭論，但這些爭論多是割裂的，對相互之間的邏輯關系并沒有說清楚。這個邏輯關系就是關于亞洲儲蓄率解釋的理由。

當前全球經濟危機的主要原因就在于，美國近乎瘋狂的借錢消費模式已經無法再維持下去了。現在，美國的家庭必須更新自己的資產負債表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減少消費，增加儲蓄。當美國人的儲蓄率升高的時候(過去幾個月來，美國儲蓄率已經開始增加了)，這就要求全球經濟要得到相應的調整。原因很簡單，美國人現在不會再像過去那樣慷慨地花錢消費。

所謂另一些地方，很可能就是指亞洲了。在中國和其他亞洲國家，當人們花更多的錢購買服務和商品時，或者當美國經濟收縮導致行業不景氣，使自己的收入減少的時候，他們才會減少儲蓄。最終的結果是。從溫州和廣州的失業大軍將回到農村，這種情況之下，要讓中國的消費能夠振興是天方夜談，而工廠一停工就將持續好幾年。

無論亞洲國家在長期內的發展路徑會如何變化，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美國人的消費行為對這些國家的影響巨大，這可以從過去數十年來東亞國家高速增長的歷史中找到答案。如果中國成功轉型，新的十年里我們可能就要問中國人為什么那么不節儉的問題了。比如這樣一個窮國為什么有錢購買彈道導彈防御系統，買華麗的衣服和Napa Valley葡萄酒。如果轉型失敗，中國的消費者恐怕不會那么大手筆地消費了，這不僅因為儲蓄率不高，而且這個國家的發展速度也慢了下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或許就可以看到儲蓄習慣的傳奇變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