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地遺產和培育文化多樣性的需求

塞繆爾·雷古勒斯（Samuel Régulus）是大學文學、藝術、傳統研究中心（CELAT）成員，魁北克拉瓦爾大學人種與遺產學博士，海地國立大學歷史、記憶與遺產跨學科碩士，社會學學士。他的研究興趣集中在交錯的主題之上，例如政治、地區與遺產。自2010年6月起，他負責策劃和組織海地國立大學“宗教遺產”研討會，并成為海地物質與非物質遺產清查的協調員。

盡管海地最近正被一系列“變化無常的危機”1所困擾，但對海地遺產有信心，就意味著相信這個國家能夠創造出自己的文化財產，它們能在現時被動員起來，幫助實現更積極的未來；也意味著相信這個國家能夠實現改善人民生活的承諾。與某些思潮不同，投資海地遺產并非次等選擇或單純的慈善行為。恰恰相反，這類投資致力于建設和重申身份，在選擇性記憶的基礎上恢復海地人的身份。這應該是培養國家歸屬感、減少人才流失和資本外逃的有效途徑。

遺產是特定社會和意識形態的創造物，因此它們在某些地方和某些背景下更容易得到表現，且表現得更為顯著。2遺產的壽命和重要性也取決于不斷變化的價值觀以及后世和利益群體的行動。3在像海地這樣靠寬容和對話掙扎求存的國家，努力認同“文化多樣性”4似乎是一條道德律令。某些情況下，否認文化多樣性可能侵犯人類尊嚴。反之，肯定多樣性則表明了對“具有多元的、不同的和發展的文化身份的民族和群體間和諧共處”5的渴望。由于對海地不同文化遺產之間的關系存在多種觀點，本文將重點論述海地遺產呈現出的多重意義與價值。

海地遺產的組成

海地遺產的首要元素來自于它的自然屬性。海地與多米尼加共和國共享Quisqueya島（伊斯帕尼奧拉島的泰諾語名稱），與后者相比，海地更具有島國特征。加勒比地區的獨特地形賦予海地與眾不同的自然遺產。海地四分之三的國土是多巖石風貌，群山覆蓋；剩下四分之一是平原，被1，535千米的海岸線包圍。這種自然地形意味著海地擁有熱帶和溫帶氣候，以及包括不同生態位的沿海生態系統，動植物種類非常豐富。比如，在紅灣市（Anse-Rouge）的“小天堂”，這一生態位是許多地區性物種的家園。馬卡亞公園也是一個重要地點，那里的年降雨量接近3，000毫米，為半島南部的阿維扎克和杜布勒伊兩大灌溉系統供水。在馬卡亞公園，能找到很多稀有的或地區性的動植物，其中包括102種蕨類植物（3種為地區性植物），141種蘭科植物（38種為地區性植物），99種苔蘚以及367種其他種類的開花植物，其中55種是地區性的。這里同樣是兩種地區性陸地哺乳動物——海地島硬毛鼠（一種嚙齒動物）和海地島長吻猥或刺鼠——的原產地，另外還有海地全部230種鳥類中的65種，以及57種軟體動物和11種蝴蝶，包括地區性的卡利斯托蝴蝶。6海地的自然遺產還包括瀑布、湖泊以及加勒比海中的島嶼。海地陸地表面的70%由險峻多山的喀斯特地形區構成，有很深的溶洞以及錯綜復雜的溶洞網絡。文獻資料顯示海地全國分布有150個溶洞。7這些天然溶洞與海地各族群的精神追求產生共鳴。

海地的大部分可移動遺產被博物館和其他遺產機構收藏、保護和展覽。另一種物質遺產是固定遺產，包括各類城鄉建筑。除了檔案、公共和私人收藏外，物質遺產還包括藝術創作和手工藝品、民族學和考古學物品、紀念物和喪葬遺跡等。文物和遺產常被劃分入三個主要時期：前哥倫布時期、殖民時期和獨立國家時期。

海地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涉及短暫存在過的文化產品，如語言（克里奧爾語/法語）、口語傳統，以及讓海地文化充滿活力的信仰和價值觀，其中包括傳說、民間故事、大眾信仰、神話故事、歌曲、音樂、舞蹈、烹飪傳統、藝術、手工藝和傳統技術。另外還有對地方和歷史遺址的記憶、慶典，以及大眾或宗教活動，如太子港和雅克梅勒的狂歡節、萊奧甘和阿蒂博尼特的圣周游行、公開的伏都教儀式，以及天主教圣徒紀念日等。

遺產概念復雜而多變，這一點在海地尤為明顯。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要求和期望，因此會改變、增加和重新定義遺產概念所包含的要素。其結果是，特定的遺產會被不同時代的人和不同的利益相關方賦予不同的意義和價值。此外，海地生活中的三種存在——對自由的熱愛、對獨立英雄的狂熱崇拜，以及海地伏都教——明顯屬于不同的語域，顯示了海地遺產意義和價值上的復雜性。

對自由的熱愛和對獨立英雄的狂熱崇拜

在1904年海地獨立的百年慶典上，總統皮埃爾·諾爾·阿列克西說道：“海地同胞們，100年前的今天，我們的祖先打碎了奴隸制的鎖鏈，并向全世界發誓‘不自由，毋寧死’。100年以來，我們捍衛著這份用鮮血和鐐銬記錄的遺產，并且一定要將它完整地傳給子孫后代。”8這里提到的遺產概念充分暗示了充滿偏見、苦難和創傷的歷史事實。它也體現了這一份集體記憶對一些人來說是光榮，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恥辱。一些人看到了慶典，另一些人則充滿憎惡。慶典是拒絕遺忘的一種儀式，它擔負著牢記海地開國先驅杰出功績的責任，這些開國先驅擊敗了拿破侖的軍隊9，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黑人共和國。在鞏固勝利的階段，我們的祖先對普遍的自由價值觀懷有滿腔熱愛，并給我們遺留下了亨利城堡：這一軍事建筑是一份政治宣言，同時也是19世紀早期軍事工程藝術的典范之一。據ICOMOS稱，亨利堡是加勒比地區最大的要塞。10

海地由于其獨特歷史，既讓人驚奇又讓人畏懼。有人描繪海地是天堂，有人說它是地獄。很少有國家同時擁有如此多的攻擊者和捍衛者、蔑視者和欣賞者，總之沒有人會毫不關注海地。這是一塊不斷會有新發現的土地，而新發現對每個人的意義都不一樣。雖然對于廢奴主義者和革命者來說，海地革命徹底地、完整地驗證了人道主義，但在當時普遍的偏見下，很多人只是將其視為叛變帶來的野蠻行徑的證據。在描寫海地革命的法語小說里，非洲人及其后裔不是被描寫成沒有人性的怪物，就是被描寫成忠誠如狗的卑賤奴仆。直到今天，一些人仍然回避相反的說法，錯誤地認為海地的政治和生態災難是其獨立的必然結果，而這一獨立是不成熟的、倉促的，坦白說，也是沒有意義的。

如我們之前所見，不同年代的人有不一樣的遺產觀。直到20世紀上半葉，海地人仍對自由和英雄崇拜擁有強烈的情感，大量的紀念碑、歷史遺存和雕像對此有所體現。然而，這份記憶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它像我們的自然遺產一樣受到威脅。如今，對于大部分海地青年而言，生活的唯一目標就是“不惜代價得到簽證，跟海地說再見”。2010年1月12日的地震之后，很多人建議應該象征性地丟掉這份遺產，并希望國家能夠處于美國的監護之下。盡管遺產是一種身份工具，但它很脆弱，時間創造了它也能毀滅它。因此，海地的世界遺產可能會消亡。

海地伏都教

現在，海地政府正式承認伏都教是祖先的信仰和宗教，由此，它成為國家身份的基本要素。11伏都教巫師、克里奧爾語電臺的文化節目主持人埃利恩·伊薩克（Elien Isac）12認為，伏都教把不同起源的各類元素融合進自己的交流體系，從這種意義上說，它也是“世界遺產”。根據其觀點，所有主要的宗教文明都能在伏都教中有所體現，伏都教是歐非文明在新大陸碰撞的產物。

從這名伏都教巫師的公開講話中，可以辨識出許多海地知識分子的觀點。這些思想家重新評估了19世紀和20世紀早期的價值體系，他們認為，該體系應該為現階段的災難負責。美國占領期間（1915—1934），英語世界推行政治和文化上的同化政策，為了與此作斗爭，海地知識分子提倡認可和接受全體海地人的集體性格。他們也提醒其他的國家精英，80%說克里奧爾語、信奉伏都教的海地人創造了他們自己的文化，而這是海地向“世界文化遺產”做出的最真實的貢獻。

不難證明伏都教對于國家和人類的重要性，它是海地傳統宗教經過長時間的認同、擁有和傳播的結果。伏都教也通過記憶的方式體現，它與奴隸制和海地革命的記憶相契合，與構成海地多數人口的奴隸受到的創傷聯系緊密。因為伏都教還與海地國家的神話起源息息相關13，從歷史的意義上說，海地伏都教無疑是一項遺產。撇開作為宗教遺產這一點不談，伏都教獨特的、具有典范性的特點來自于它與歷史記憶的關聯，涉及奴隸貿易以及奴隸制在革命中的作用。

說起海地的非洲文化遺產，人類學家介朗·C.蒙蒂魯指出，非洲文化構成了海地人性格的基石，但是它被深埋在潛意識之中。14通過伏都教和克里奧爾語，非洲文化遺產得以維系，并且塑造了海地社會的文化形象。現在，非洲文化遺產是所有藝術的靈感來源。根據弗朗辛·巴爾特和讓—瑪麗·泰奧達特的觀點，伏都教正在成為展示海地文化特色的最有效的符號工具。同時，伏都教能夠為這個加勒比小國吸引不少眼球。15

然而，伏都教越被公眾認可，就會越受到宗教社會的排斥。正如拉埃內克·于爾本16所評論的，基督教福音派以伏都教信條和實踐為傳教基礎，以獲取信眾改宗新教浸禮會或五旬節會。他們的傳教將其他信仰妖魔化，其灌輸的陳舊觀念導致了對伏都教的一系列迫害，已經被譴責為海地所有不幸的禍首。1804年以后掌權的海地精英曾要求傳教士根除伏都教，這也是其文化清洗工作的一部分。17這些精英覺得自己在文化和情感上更親近法國，同時出于外交原因，他們選擇了天主教作為信仰并以法語作為官方語言。因此在這些精英建立的國家里，大部分法律措施（法典、法令等）絲毫沒有考慮到傳統和習俗。這些措施不是簡單復制法國的，就是復制美國的?，F在的海地，這種忽視傳統、偏愛舶來品的觀念仍然十分普遍，它已成功滲透到主要的社會機構，比如政府、教會、學校、家庭和媒體。

這種存在方式植根于“文明”對抗“野蠻”的陳舊原則，令一種負面觀念合法化，這種觀念不利于大多數海地文化遺產的表現形式，尤其是在其與伏都教相關的時候。繪畫、雕刻、舞蹈、音樂，以及所有能喚起伏都教記憶的遺跡或紀念地，都受到以上帝為中心的宇宙觀的歧視。在一次田野調查中有個畫家曾告訴我，為了讓一名新教牧師可以在房間里禱告，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一幅畫拿出去，因為這幅畫描繪了伏都教的景象。由于很多海地人改宗新教，海地的歷史被遺忘了，尤其是我們的祖先和魔鬼訂立契約的那一段歷史18，取而代之的是以色列人的《圣經》故事。

最后，海地遺產問題仍然有待專家研究和討論。對大多數即便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海地人來說，自然遺產、文化遺產、紀念地等概念仍是陌生的術語。在對話和相互理解的背景下，發展包括少數民族文化在內的多元文化，對所有關心海地未來的有識之士而言，似乎是一項非常重要的事業。遺產文化應當建立在全民正規教育和破除原教旨主義的基礎之上。作為加勒比地區一處多元文化的重要所在，海地應在民眾的努力下，維持并培養自身文化的多元屬性，將這種多元文化作為國家創新和內政外交的力量之源。

（董昌鵬 譯）

注釋

1 政治危機、自然災害和流行病已經催生出絕望情緒，并令個人和國家身份日益淡漠。

2 洛里耶·蒂爾容（Laurier Turgeon），《混合遺產：殖民和后殖民情境》，巴黎：Maison des sciences de l’Hommes，2003年，第17頁。

3 克里斯蒂安·尼克（Christian Nique），《遺產觀察》，馬耶訥：Presses de Jouve，2008年，第9頁。

4 “文化多樣性是指各群體和社會借以表現其文化的多種不同方式。文化多樣性不僅通過對人類文化遺產的多種表達方式來表現自己，通過文化表達的各種方式弘揚和傳播，而且還通過多種方式的藝術創作、生產、推廣、銷售和消費，不管使用什么手段和技術。”（UNESCO《保護和促進文化表現形式多樣性公約》，2005年10月）

5 引自9·11事件后不久UNESCO通過的《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

6 讓·法萊·熱羅姆（Jean Pharès Jér?觝me），“馬卡亞公園：處于危險中的財富”（“Le parc Macaya， un trésor en peril”），《消息報》2008年7月25日；讓·卡米爾·比瑟萊斯（Jean Camille Bissereth），“海地：走向生態旅游”（“Ha?觙ti， en marche vers l?蒺écotourisme”），《消息報》2006年9月27日。

7 奧利維耶·泰斯塔（Olivier Testa）和卡羅勒·德維萊爾（Carole Devillers），“海地溶洞：有待發現的寶藏”（“Les Grottes d’Ha?觙ti， un patrimoine ?觓 découvrir”），《我親愛的海地》（Ayiti Toma），2009年。參見：http://www.cavesofhaiti.org/Les-Grottes，2.html（2010年11月22日訪問）。

8 引自卡洛·阿維亞勒·賽留（Carlo Avierl Célius），“海地：歷史、記憶和遺產”，“記憶的鐐銬”協會編《海地：原始資料》，南特：“記憶的鐐銬”協會，2004年，第6期，第214頁。

9 在滑鐵盧戰役之前，對拿破侖軍隊的此次敗北以及約40名遠征軍士兵的犧牲，法國當局一直嚴格保密。在法國中小學歷史課本中，海地革命仍然未被提及。毫不夸張地說，大部分法國人，甚至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法國人，仍然不了解他們的前殖民地發生過什么。甚至，法國作家也不愿意提起帝國軍隊被一群黑奴打敗的經歷。

10 根據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1982年5月的評估報告。參見海地國家遺產保護研究所公告，第11期，2010年4月1日，第1—3頁。

11 2003年4月4日海地總統頒布的《關于海地共和國認可伏都教作為一種全國性宗教的法令》。

12 該電臺節目主持人擁有一檔伏都教節目，其播出時間為每周六和周日的上午6點至8點。該電臺名為“克里奧爾星球”，播出頻率為106.5FM。

13 一種常見的說法是，著名的布瓦卡依曼（Bois Caiman）儀式是海地國家的起源。據傳說，海地革命發生于1791年8月14日夜的布瓦卡依曼。逃亡的伏都教巫師布克曼（Boukman）吹響了北方奴隸大起義的號角，起義迅速蔓延至全島。根據口頭傳說，伏都教在起義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因為起義領袖要么自己是伏都教巫師，要么曾在行動之前請教過巫師。據說，海地國家的奠基人德薩林非常信奉鐵器和戰爭之神（Ogou），而他自己后來也成了伏都教的神祇。

14 介朗·C.蒙蒂魯（Guérin C. Montilus），“海地的非洲文化遺產”，米歇爾·赫克托（Michel Hector）、拉埃內克·于爾本（La?觕nnec Hurbon）編《海地國家的起源（1804—1859）》，太子港：海地國家出版社，2009年，第205—209頁。

15弗朗辛·巴爾特（Francine Barthe）、讓-瑪麗·泰奧達特（Jean-Marie Théodat），“神圣的地方：海地伏都教和巴伊亞康東布雷教案例”（“Les lieux du sacré: exemple du vodou ha?觙tien et du candomblé bahianais”），網址：http://fig-st-die.education.fr/actes/actes_2006/

theodat/article.htm，2007年9月22日訪問。

16 拉埃內克·于爾本，“海地伏都教在全球化背景下的演變”，《聯合》，第206期，第49—56頁。

17 在海地，反對伏都教被看作是對非洲文化遺產的捍衛。

18 指1791年8月14日奴隸暴動當夜的布瓦卡依曼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