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雷切爾·博瓦爾·多米尼克(Rachel Beauvoir Dominique)曾在美國塔夫茨大學和牛津大學學習社會文化人類學,現任教海地大學人類學院,與該校副院長一同合作研究,同時也是兩家海地文化傳統保護基金會的發起人與活躍分子。
眼淚,
乞憐。
逃亡黑奴(Maroon),
哪里還有自己的語言?
早丟進咸咸的海水、寬寬的河口
和那無底的深淵。
“這里是我們的國家”,
他們說的,全是殖民地方言……
(詩出若埃爾·德羅齊埃的
《加勒比理論:遷離的詩論》)
伏都教誕生于泰諾人被征服、大批非洲黑奴被販返至海地的時期,如今已成為海地人民絕境中奮進的堅強基石。伏都教與國際援助抗災人民的團結力量一起,給被迫生活在這個國家的不同族群提供了結構范式,同時也反映了這個社會經濟實體的歷史性矛盾與沖突。
泰諾人的滅絕、奴隸貿易以及隱秘歷史
18世紀末的海地奴隸起義廢除了殖民體系,趕走了殖民者。1804年發生于海地的早期革命,促進了國家文化尤其是海地克里奧爾語的發展。若要闡述這些重大事件,必須回到16、17世紀的具體情境,而不能像一般的史學觀點那樣簡單認為1492年“發現”海地,隨后的若干年里美洲原住民滅絕,接著跳躍到18世紀的法國殖民侵略和后來的海地革命。其實,歷史還有以下的一面:
——新生的海地民族選用泰諾語“Haiti”命名他們的新國家,稱其革命軍為“原住民軍”;
——很多伏都教神話和象形文字描繪了從第一批居民到第二批居民身上傳統的轉變;
——根據口頭傳統,“Bizango”等秘密團體的兵法實踐可追溯至法國殖民入侵前若干世紀;
——16世紀時,塞內岡比亞人被武力運往遙遠的海地,在美洲原住民身上播撒下了“憤怒的種子”。
人們如何會相信族群內的“自然生成”現象?在革命期間(1791—1804)到達海島的奴隸只在此生活了若干年(按歷史學家的說法是三到五年);塞內岡比亞人到達美洲的時間可追溯至1503年,與其第一次叛逃的時間吻合。非洲人與美洲原住民以秘密的逃亡方式會合,地點為巖洞和法西殖民地邊界一帶。1665年,海盜出身的貝特蘭德·多日隆(Bertrand d’Ogeron)自封為新生的圣多明各殖民地首領,接管了這塊傳說中美洲最亂的地方。1697年《勒斯維克條約》簽署,西班牙將伊斯帕尼奧拉島的西部割讓給法國,此前半個多世紀,海盜們一直在抵抗西班牙削減北方幫眾的法令,該法令出臺的背景是西班牙擔心走私行為會打破王室的貿易壟斷。
瘋狂的走私活動無情地摧毀了西班牙的統治,催生了一個建立在邊緣經濟基礎上的平行社會,避免了被歐洲國家同化,并形成了多種族、多文化的特征。未來的“冒險家”、海盜和一定數量的混血種暴徒接踵而至。1578年至1605年,當時削減人口的法令已經出臺,島嶼西部的西班牙殖民地受到了致命打擊,拉雷斯、雷亞爾港和蒙特克里斯蒂等周邊新城鎮的居民被臨時安置在海地東北部的巴哈亞小鎮。這些居民將個人主義與內部團結、反抗王權與文化創新結合到了一起。西班牙人、原住民和非洲人的文化分歧讓彼此間的痛苦斗爭不斷延續,而且這一情形因隔離而惡化。1583年,殖民地總督奧瓦列在呈給西班牙國王的一份報告中稱:“這片土地很難治理,只能憑武力解決問題。”(J. Hamilton W. Hodges: Bayaha, Limbé: Musée de Guahaba, 1982)
伴隨著地域文化、宗教和至今仍很顯著的節日元素的產生,融合原住民、非洲和歐洲風格的陶瓷、巖畫及其他藝術形式得到不斷發展。
伏都教與“拉古”(Lakou)
1791年8月14日晚,在布瓦卡伊曼舉行的伏都教儀式奠定了圣多明各奴隸人口團結一致的基礎。一周后,種植園被焚,革命由此綿延13載,直至1804年平息。今天,人們仍然記得這段歷史,并吟唱:
讓我們聚集起我們的神
我們身處布瓦卡伊曼
我們聽到槍響
緊跟神靈
我們是這里唯一的主人
緊跟神靈
我們是身處布瓦卡伊曼
的主人
海地曾是世界上“最富饒、最繁榮的”殖民地,它向法國提供了豐富的食糖、咖啡、棉花和靛青染料,廢除這塊殖民地也存在負面影響。海地革命留下了滿目瘡痍,所有的生產設備都被破壞殆盡。
然而破壞是必需的,因為只有這樣,新的族群才能回歸山區和農村,才能按過去的方式重組。“拉古”是海地伏都教的搖籃,如今依然是伏都教的核心。“拉古”字面上可以簡單地譯為“庭院”,但這個空間實體所代表的自然與社會力量的交疊又遠遠超越了庭院的涵義。“拉古”代表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宇宙哲學,在其信仰體系內,祖先與血統得到尊崇,孿生子擁有巨大的能量,世界上的種種特性與唯一性都井然有序。伏都教特有的樂器“阿松”(asson)是新手學習的象征,它像非洲少女佩戴的啟蒙項鏈一樣,在尊重差異性的同時,也體現了整體融合與塑造的藝術。它們形象地表現了“規矩”,即自革命初期遵從宗教行為而延續下來的禮儀。
然而,變革的呼聲也非常響亮。在拉維洛坎(Lavilokan)——海地傳統意義上的第一座伏都教廟堂,克里奧爾人要求變革。他們誦讀神圣的伏都教禱文“Djo”,用這種溫和而狂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要求。他們化禱文為行動,這讓新生的統治階層十分驚慌。革命后,新生統治階層把時間都花在設立貿易站點上,以在全國范圍內壓榨農民財物。他們用剩余儲備彌補殖民者的資產損失,因為1825年海地總統布瓦耶曾向法國國王查理十世舉過債。城外農民如想進城做生意,必須獲得“護照”。由于歐洲市場對洋蘇木和紅木有很大的需求,海地大肆砍伐硬木的時代也拉開了序幕。所以說,海地今天遭受的生態災難可以追溯到19世紀晚期。
分裂:移民與海地災難
每天報紙的頭版都刊有災難報道(地震、颶風、霍亂……),其實海地當前的災難由來已久。革命后,高曼、阿卡奧等反叛者立即要求“耕者有其田”。然而,農民的抗爭在半個世紀后被撲滅,主要原因是內部分裂。
后來,曾在墨西哥求學的海地人類學家雷米·巴思蒂安(Rémy Bastien)證實,海地存在普遍性的社會結構危機,尤其在20世紀初農村的“拉古”體系瓦解后,社會陷入一片混亂,外國霸權得以入侵。海地曾被帝國主義列強奴役、殖民了兩個世紀,在這一基礎上,美國順利地占領了海地19年(1915—1934),繼而又托管了15年(1995—2010)。近期的自然災害令海地的社會政治形勢進一步惡化。20世紀80年代,針對“發展不良”的問題,人們曾設想過一種解決方案:發展代加工型紡織業,以最大限度地利用當地廉價勞力。同時,海地必須主動放棄一般性糧食以及香蕉、四季豆和甘薯等特殊作物的種植,此舉將進一步破壞海地人賴以生存的“克利奧爾豬”的養殖,令蔗糖和稻米生產加劇萎縮。農業(agriculture)也是一種文化(culture),若采取以上方案,將會導致大量民眾外遷、傳統經濟體系崩潰,隨之而來的還有身份與存在感的喪失。自此,海地將成為漂泊之國,國民的目標就是移居他鄉,國家的未來又將是一場悲劇。
當 前 挑 戰
1958年,在伏都教引起的反迷信迫害的大背景下,人類學家阿爾弗雷德·梅特羅(Alfred Métraux)和海地作家雅克·盧曼(Jacques Roumain)均預言該信仰將會滅亡。
然而,盡管有禁令禁止獻牲和舉行公開儀式,伏都教仍在一片打壓聲中活躍于邁阿密、紐約、蒙特利爾和巴黎等地。無論在太子港的貧民區,還是在北美的社會底層,伏都教都遵循著“Ayizan”——大地母親的神靈——的古老教義,展示著它驚人的適應力,為自己開辟了生存之所。“拉古”或曰大家庭,也處于改變和適應中。1791年8月14日那場著名的布瓦卡伊曼儀式依然活在人們的集體記憶里。21個民族、401位神靈為自由解放而團結起來。目前的問題是,這樣的大聯合將會在何種程度上重現?正如去年我們的加勒比同胞所指責的:若人與人之間缺乏深沉的情感,這樣的“利益聯盟”如何稱得上團結?
(何朝陽 柳語新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