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同質的精神向度

在考察西方詩歌在中國的傳播和接受時，可以這樣說，20世紀中國詩歌的現代性構成。如果離開了西方詩歌的各種養份，離開了在此基礎上以各種正面或反面形態的影響的話，中國現代詩歌圖景將顯得貧瘠而荒涼。從19世紀末，西方詩歌一直以難以抵擋的慣性沖擊著具有數千年的中國詩學傳統，各種詩歌中的“主義”和流派被選擇性的引介到漢語文化場域，和本土的傳統文學經驗結合，共同創造了中國的現代詩歌文學。

20世紀50年代登上美國詩歌舞臺上的自白派詩歌，由于注重對個人內心世界的傾訴和書寫。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以伊蕾、翟永明、唐亞平、傅天琳等為主要代表的女性詩人群落，自覺接受美國自白派詩人的影響，在詩歌中坦露內心隱秘，傾情女性生命意識和經驗的表達。在她們獨具特色的女性詩歌中充分表達對人類共同的對生命本質問題的思考和關注。中國的女詩人們像她們常常在詩中致敬的普拉斯一樣，在敘述個體的生存和生命悲情時，總是引發我們對更廣闊的生存壓抑的驚愕洞見。

然而，這個生發時間不同的自白派詩歌在80年代進入中國，其接受和基本內涵的確立，經歷了明顯的模糊和變形。其精神向度的差異，乃是考察

3相互影響的關鍵之一。本文擬從美國自自派詩歌的宗教內涵、日常主題差異出發，討論宗教內涵在中國白白詩人筆下的缺失，探討兩種“自白”的異質性，以期說明，一種異域文學傳統的接受并非是完全的復制和嫁接。

一、美國“自白”詩的宗教性和中國自白詩人女性意識的吶喊

“自白”一詞，其對應的英文是confession，而這個英文詞十四世紀來源于古法語confesser，而con-fesser又來自拉丁語的conflteri的過去分詞confes-SUS，意思是“承認”，其構成是corn(together)+flatus這是fated的過去分詞，意思是“to admit，”，或者“to speak”，二者合起來的意思是“共同承認，言說”。在最初指的是信教者在不殉道的前提下不顧迫害或危險公開宣稱自己的信仰。因此，從詞源學上看。該詞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除了“坦白”、“自白”意思外，這個詞還有“懺悔”的意思。將the confessionalpoets翻譯成“自白派詩人”，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不全面的翻譯，至少放在漢語文化語境中其宗教“懺悔”的宗教內涵被無端遮蔽了。

應該看到，美國自白詩歌具有鮮明的懺悔意識，我們在考察它的時候，必須認識到其背后深刻的宗教和文化文學傳統。盡管有研究者認為，美國自白詩不肩負任何宗教、社會或政治義務，而是出于自我療傷的需要。但是，無可質疑的是，在羅伯特·洛威爾、普拉斯、安妮·塞克斯頓(Afine Sexton)以及約翰·伯里曼(John Berryman)的作品中，存在著大量的對宗教元素的挪用和對信仰的沉思或質疑。例如：“這已經吊死的救世主房?！d在黑水上行走。在黑色污泥，翠鳥奔突。在基督圣體上，心啊，在圣，斯蒂方唱詩班的鼓聲上響過”(羅伯特-洛威爾，“黑巖中的對話”)。在約翰·伯里曼的題為“上帝賜福于亨利”的詩歌以及題為《給上帝的十封信》的詩集中，從標題本身就可以明確看出詩人對宗教題材的挪用。在普拉斯的詩集《水精》(1965，1966)中，也借用了大量的基督教神話。

“上帝”對于英語詩人來講。是最基本和日常的文化符碼，而在漢語詩人眼中，則顯然更多是一種純粹精神信仰的象征，不大可能是其信仰中的神和日常危機中救贖性的依靠，因此理解中國女性自白詩人，要注意到其宗教情結是淡漠的，即使有，詩人筆下的上帝等等意象也只是服務于女性主義權力書寫的需要。在這一點上，我們同樣發現，西方文學中那種對神的冥思和追問，即使被中國詩人(例如穆旦，其筆下多次出現“上帝”這個意指符號)吸納進詩歌中，也只是一種表層的形式元素，無法作為有特殊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被詩人和讀者所認同。

盡管如此，仍需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自白詩人的筆下，其模仿對象一美國自白詩中的宗教情緒幾乎完全被去除了。在這一點上中美自白詩可謂并無同質性。盡管歷經傷痕小說、反思文學，“歸來的詩人”對他們歷經劫難的時代以文學書寫的形式進行了深刻反思，“懺悔”也出現在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作家的意識和文學主題之中，這種懺悔是在“整個社會的理性和反省力的逐漸復蘇”的背景下出現的，其個人的情感表達“往往也是整個社會的情感的投射”。因此，這種并無宗教情緒的懺悔。對于朦朧詩人們，與其說是懺悔，不如說是詩人高漲理想主義旗幟，直面“黑夜”毫不妥協，自覺承擔起民族的命運，對苦難和一個行將過去的黑暗時代進行的追問。對于80年代中期的自白詩人來說，這種懺悔幾乎根本不存在，只有詩人敞開心扉的獨自和獨語，表達的詩人們去除男性話語、建構女性話語和個人世界的焦慮。

二、作為一種精神療救方式的

美國自白和中國自白詩的使命感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中美自白派詩人分享了“自白詩”的很多共同特點，至少，從詩歌中反復使用第一人稱“我”進行敘事和坦誠吐露自身情感這一點來說，二者是有共同性的。在詩風上二者也有共同點：親切自然如日常談話、形式自由開放、不拘泥于格律。二者的痛苦很多都是個人性的，在美國自白詩中，很多極具個人色彩、帶有強烈自傳性的元素進入了詩歌。同樣，中國的自白詩也具有一定的自傳性，詩人將自己置身于普通人和普通生活的經驗，在這種意義上，鐘鳴認為翟永明和普拉斯是重合、相融的觀點是有道理的。美國自白詩人坦然面對自己的情感，不再訴諸理性去隱藏自己的感覺，而是把一切可能的東西作為一種治療的方式入詩，這是深受時代流行的弗洛伊德主義的影響。弗洛伊德關于潛意識的觀點，改變了“人是以理性為主的動物”的傳統觀念，而認為人是充滿自相矛盾的生物，矛盾的根本在于人的欲望和人與社會的沖突。在文藝觀上，弗洛伊德強調創作中個人動機和心理情緒的作用。弗洛伊德對潛意識、性本能的肯定極大地影響了現代主義作家。自白詩人的作品帶有厚重的虛幻性，熱衷于個人隱私經驗和潛意識沖動，是直接受弗洛伊德啟發的。像現代主義前輩一樣，他們對生活的描寫，是以直覺感悟的方式表現主觀印象之真，主張非理性控制下對生活的體悟和對感覺與情緒的轉達、抒發，他們的創作心理或帶有弗洛伊德所說的“白日夢”那種精神狀態，他們對世界的把握遵循的是內心心理活動的規律和邏輯。其詩歌展示的往往是似真非真、似假非假、亦真亦幻、撲朔迷離的藝術世界，具有虛幻性特征。

同樣，在弗洛伊德眼中，文學創作的動力是里比多，文學是被壓抑欲望的滿足，文學創作的目的就是為了實現某些不能直接實現或實現不了的愿望。他認為作家都是“以非常認真的態度一也就是說懷著非常大的熱情一來幻想世界”，作家的創作活動。就是與現實相對立的幻想。因此，美國自白詩人的創作，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釋放和滿足自己被壓抑的欲望，也是借以療救自己的一種的方式。這種從詞源學意義上的“共同言說”，不僅僅是單向度的獨語，而是詩人通過文字書寫，向讀者和自己的言說，以釋放受壓抑的潛意識，醫治自身的一種手段。

20世紀50年代，弗洛伊德和榮格心理學說的更廣泛、更深入的影響，拓寬了人們的視野和思維空間。其影響在美國自白詩中可得到深刻的洞見：性欲、家庭矛盾、心理失常、疾病、內心絕望等常常得以無所顧忌的表現，弗洛伊德主義的精神分析說帶有濃厚的非理性主義色彩，使得現代主義詩歌帶有濃厚的悲觀主義色彩。因此，自白詩歌中總帶有毀滅性的精神崩潰的前兆也就不足為怪了。事實上，美國自白詩人群落的結局大多是悲劇性的，大部分詩人如伯利曼、塞克斯頓、普拉斯最終選擇了死亡，死亡成了詩人療救自己的最好的途徑。

美國自白派的成員構成是比較復雜的，既有女性詩人，也有優秀的男性詩人，因此對于整個的自白詩人來說，女性主義的表白和吶喊，最多只是體現在普拉斯和塞克斯頓幾位女詩人身上。和美國自白派明顯不同的是，八十年代中國女性自白詩人生活在一個思想得到空前解放和激蕩的社會語境下，他們需要對抗和想要對抗的是一個強大的、具有幾千年根基的“男權話語”，借普拉斯等美國自白派詩人的引發與慫恿，翟永明、唐亞平、伊蕾、陸憶敏、小君等女性主義詩人攜著強悍的女性意識，于80年代呼嘯而出，在創造自身“最安靜最美好的時光”(小君《關于我》)、“聆聽筆的訴泣紙的咆哮”樂趣(唐亞平《自白》)同時，為詩壇帶來了一陣奇妙的騷動和顫栗。因此，其詩歌中反對的是中國社會長期的男權遮蔽和壓制，體現的是出女性內在的言說欲。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中國女性自白詩人的瑣碎化、夢囈化的詩歌語言下面，埋藏著一個宏大的時代使命，那就是要奮力表達受壓抑的女性意識，為整個時代的女性意識的實現和凸顯吶喊。

同時，中國自白詩人所經歷的精神危機(如果有的話)也是短暫的，在詩人筆下，我們也偶爾可以看見虛妄和夢幻般的近乎精神失常的傾情表述。然而，中國的自白詩人內在的痛苦，由于首其宏大歷史使命感的影響，在某種程度上并不像美國同行來的那樣直接。盡管在各自的語境中，中美詩人們的痛苦感具有同樣的深刻性，自殺或進瘋人院這樣的經歷，在中國女性自白詩人中是幾乎沒有發生的。很快，過了五六年的光景，到九十年代初，中國女性主義詩人仿佛突然夢醒似的，毅然將普拉斯還給普拉斯(鐘鳴，“快樂和憂傷的秘密(代序)”，告別軀體詩學，開始另尋出路，構筑一種新的詩學言說系統和方式。

三、結語

從一開始，自白詩歌影響中國詩人的方式，并不像歐美浪漫主義鋪天蓋地的以一個整體運動形式來對一個時代的詩歌理念進行沖擊和洗禮，相反，其影響是局部的、零星的，也是碎片式的，并且這種影響是通過翻譯這個經常缺乏信任度的媒介來實現的。中美自白詩的精神內涵并不完全一致。作為“創造性叛逆”的自白派詩歌翻譯，在翻譯傳播過程中失卻了自身的一些品質，一些理念比如宗教情結或者詩歌作為自我救贖、自我治療的方式在漢語文化語境中被被遮蔽。在深刻性方面來說，作為學習者和遲到的接受者的中國自白派詩人只是在短短的七八年時間了便溫習了跨度達二十多年的美國自白派詩歌，其中的遺漏和有限的、功利性的吸收是不言自明的。中美自白詩人的遺產和其中的糾葛，還有待進一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