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罷這篇小說,恐怕大多數讀者都會對主人公“一個都不放過”的“絕情”產生不解:僅僅是母親的一個間接過失,魏嘯林何以不念養育之恩,記恨一生?僅僅是舅舅姨媽這輩人的錯誤,魏嘯林何以不依不饒地遷怒于他們的子女?這些不解當然是有道理的——這篇小說的確有太多的“有悖常理”之處。但如果我們僅僅以“有悖常理”為由而輕易地否定這篇小說,那就難免過于武斷了。恰恰相反,我認為,主人公“有悖常理”的“絕情”不但不是這篇小說的缺陷,而且正是它的價值所在。
首先,我們來看魏嘯林為什么要如此“絕情”。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因為他在成長的過程中發現了像病毒一樣潛伏在親人身上的“庸俗”并深受其害。這個“庸俗”首先潛伏在母親身上。母親自幼任性、愛慕虛榮、享樂,婚后,盡管丈夫的收入不菲,但還是滿足不了她的鋪張浪費。她在自己無限制地享樂的同時,還招攬娘家人前來一起享樂,而在這個過程中她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因為娘家人在將美食塞進嘴里的同時,會不停地說著廉價的贊美話。更為過分的是,她的虛榮心一旦得不到滿足,就會遷怒于父親,輕則奚落、搶白,重則拒絕過夫妻生活——而這正是導致父親日后犯生活錯誤的一個重要原因。在魏嘯林眼里,母親的形象即便不是“庸俗病毒”的直接化身,也至少是“庸俗病毒”的感染者。其次,這個“庸俗”潛伏在舅舅姨媽身上。這些舅舅姨媽自私、貪婪、工于心計、精于算計,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他們不但把魏家的美食搶食進自己的肚子里,而且還要把很多好的東西往自家拿,“厚顏無恥地儲備起來”。在父親有利用價值的時候,他們曲意逢迎,而在父親失去利用價值后,他們則迅速作鳥獸散,避之唯恐不及。較之母親,這些人的形象更近似于“庸俗病毒”的直接化身。再次,這個“庸俗”也潛伏在父親身上。雖然在小說中,父親近乎于一個“被侮辱被損害”的形象,但如果仔細分析,我們發現他的身上也并非沒有“庸俗”的因素:其一,他選擇妻子的第一標準是漂亮;其二,他以偷盜的形式滿足母親的虛榮心,也是一種虛榮心的表現;其三,為了滿足自己被壓抑的欲望,他不計后果地與一個他并不喜歡的女患者茍合。可以說,正是上輩人身上潛伏著的“庸俗”形成了一種相互交織的破壞性力量,把魏嘯林本應很美好的童年生活弄得破碎不堪,其陰影直至他成年后也無法抹去。
非但如此,在小說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比這些“庸俗”的本身更可怕的東西,即“庸俗”的不斷自我復制與增殖。在魏嘯林眼里,上輩人身上潛伏著的“庸俗”并沒有隨著他們的衰老或死亡而消逝,而是被下一代人成功復制了:在表兄弟姐妹們身上,他看到了舅舅姨媽的影子;在大妹妹魏孝華身上,他看到了父親和母親共同的影子……當然,這其中小妹妹魏孝敏和妻子劉雅芝似乎是不能用“庸俗”來簡單概括的兩個形象。但如果我們承認前述的種種是“庸俗”的話,那么她們兩個人其實也不在“庸俗”的秩序的之外。在某種意義上來講,她們的“孝心”、“同情心”,恰恰是這個“庸俗”秩序的維護力量。換句話說,也正是她們這些不辨是非的“人道主義”在成就著這個“庸俗”的秩序。如果說魏嘯林看到了這個家庭乃至家族中有一個“庸俗”的惡性循環,并決絕地要從這個循環中跳出來,那么魏孝敏和劉雅芝則不但沒有看穿這個循環的能力,而且還或主動或被動地加入到了這個循環之中,成為“庸俗”秩序得以延續的一個重要環節?!坝顾住笔澜绲目膳履^于此: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波瀾壯闊;看似和風細雨,實則刀光劍影;一切都不露聲色,于無形中勢不可當。
如果以上分析大致不錯的話,那我們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魏嘯林的“絕情”。顯然,魏嘯林的“絕情”是具有隱喻意義的,他所要絕的并不是最樸素意義上的“親情”、“愛情”、“友情”之類(這可以從他對妻子、女兒的愛中以及得知母親去世消息后的悲傷中得到證明),而是或摻雜在這些“情”之中或以這些“情”的面目出現的、具有強大自我復制能力的“庸俗”。在這樣一個越來越物質化、現實化、功利化的時代,這樣的“絕情”是意味深長的。我總覺得人應該有超越“庸俗”的更美好的向往和追求,人的精神世界里不應該最后空蕩蕩的只剩下兩種東西——金錢和權力。作者王羽或許也是這樣想的,不然他不會把主人公魏嘯林寫得如此“絕情”,這樣的“絕情”正是理想主義還沒有完全喪失的表現——我們從中可以看到普通老百姓對于美好、自尊生活的希冀、執著與堅定。
其次,我們來看這個“庸俗”是從何而來的。小說在第二節中有所交代:“母親的父親在舊社會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小商人,五十年代,因為家庭出身,母親的哥哥姐姐們是無法找到好工作的。魏嘯林的舅舅姨媽們繼承了老子的衣缽,自私、貪婪、工于心計、精于算計,而母親卻是另外一種性格,任性、愛虛榮、愛享樂。”通過這個交代,我們可以知道,這個“庸俗”原來并不是后天形成的,而是從祖輩那里繼承來的。簡言之,就是遺傳來的。不知其他讀者在讀到這里時,會想到什么,我讀到這里時,想到的是易卜生的名作《群鬼》?!度汗怼返闹魅斯栁氖且粋€貴族夫人,但她的丈夫放蕩腐化,患梅毒而死。阿爾文夫人含辛茹苦把兒子送到巴黎接受教育、培養成材,并且對外竭力樹立丈夫的正面道德形象。她捐造了一個孤兒院,并選擇丈夫去世十周年的紀念日那天開幕。兒子也從巴黎趕回來,似乎一切都很圓滿。但她最后才知道,她唯一的兒子,因為他父親遺傳的梅毒已經病入膏肓。阿爾文夫人深受刺激,說:“不但咱們從祖宗手里承受下來的東西在咱們身上又出現,并且各式各樣陳舊腐朽的思想和信仰也在咱們心里作怪。那些老東西早已經失去了力量,可是還是死纏著咱們不放手?!?引自潘家洵譯的《群鬼》,收《易卜生戲劇四種》,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246頁)。易卜生這部作品的意義是把生物學上的遺傳因素與社會學上的民族文化積淀聯系起來,強調的是一種舊時代的病菌,它不會隨著舊時代的消失而滅亡,它還會像遺傳的病毒一樣,遺傳到下一代,遺傳到后來的世界。所以,在以后的新的時代中,仍然能夠看到舊時代遺傳下來的病毒。易卜生的“群鬼”說,是有理論上的支持的。法國社會學家勒朋在其《民族進化的心理定律》一書中就曾討論過遺傳與人類發展的關系,在他看來,死去的無數祖先是今天活著的人類的原創,現在的人們不僅在生理結構上繼承了祖先,思想情感(文化)上也是繼承于他們,“在一民族之生存上占重要地位者非生者而乃死者,死者乃其道德之創造人,又為其行為之無心的主動人?!?參見勒朋:《民族進化的心理定律》,張公表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王羽筆下的這個“庸俗”的世界與易卜生筆下的“群鬼”世界有異曲同工之妙,其主旨已經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家族批判、禮教批評、社會批判,指向了對民族文化心理的反思。王羽將對于個體生命悲劇原因的探索,滲透于日常生活的細節里,讓讀者感同身受地認識到個體的悲劇不總是時代、環境和他人造成的,民族文化心理對個體生命的制約,也是其中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原因。
如果順著上面的思路讀下來,我們會發現,王羽的這篇小說也略有不足之處——當然,如果不是順著這個思路讀,這個不足之處是不成立的——既然是對民族文化心理的反思,那么魏嘯林能完全將自己撇清嗎?難道只有他可以獨自置身光明嗎?魯迅在《狂人日記》中也處理過類似的主題,魯迅筆下的“狂人”的深刻之處在于,他是一路反思下來的,先是反思歷史上的“吃人”傳統,接下來再反思現實中“無主名無意識”的“吃人團”,最后則反思到自己其實也是這個“吃人團”中的一員,這樣的反思無疑是深刻的。如果王羽能在魏嘯林身上再多加一個自我反思的維度,我想可能會使這篇小說更具思想深度。畢竟,真正的反思不僅是反思他人,更是反思自己。
作者簡介:徐志偉,文學博士,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廈門大學中文系博士后。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