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有詩的墻

我是一堵墻。南宋時期劍南驛站里的一堵墻。

在我身上，一位水樣清純的少女留下了一首詩。

因這首詩，她被一位大詩人帶走了，也因這首詩，造成了她一生的悲劇。

大詩人陸游在驛站憩息，他看到了我身上的這首詩:玉階蟋蟀鬧清夜，金井梧桐辭故枝。一枕凄涼眠不得，挑燈起作感秋詩。年少時，與唐婉在燈前共讀感秋詩的一幕浮現在心頭。知道是驛卒的女兒所題，他提出要見見這位姑娘。

水一樣清純的姑娘出現在陸游面前。詩人在眉宇間找到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氣質。那是年少時的表妹，也是那樣弱柳臨風，楚楚可憐。女孩的臉上開出兩朵桃花。這就是她所崇拜的陸游陸大人，文武雙全，那位總想馳騁沙場，統一中原的英雄。他有些憔悴，但眉宇間掩不住的英武之氣。當詩人問她是否愿意隨他前往，她竟不加掩飾地說“愿意”。可是，她的父親，在墻角，卻起了深深的憂慮。

我是一堵墻，那個清秋的早晨，我沉默著，目送詩人陸游帶著這個水一樣清純的女孩離去，不知是喜是悲。我只能祝福這個女孩，愿她平安、幸福。

我怎么也沒想到，幾年后，一個惱人的秋天的黃昏，女孩——這時已經成了婦人，回來了。她一見到我就淚如泉涌。“墻啊，我不愿再做別人的影子了……”后來，她和她的父親回家鄉去了。聽驛站里的人說，陸夫人很不喜歡這個女孩，把她逐了出來。可是，女孩對著我默默訴說，事情不是這樣，是她自己執意要回來的。

詩人陸游再次來到驛站，也是對著我和我身上的題詩默默無語。他是來接她的。可是，人去樓空，他終于明白，她永遠地離開他了。他的一生，怎么總是失去他所愛的人呢?

我是一堵墻，我要把女孩的心事說出來。否則，她就是一片無聲的落葉。歷史上，她連名字也沒留下，人們稱她“陸游妾”。陸游妾進門時，也曾帶著對愛情的美好憧憬。可是，漸漸她發現，陸游只是把她當成了唐婉的影子。陸游跟他那位王氏夫人很少言語，對她還是比較寵愛。好幾次，在夢中，他摟著她，喊著“婉兒”。陸游寫下了很多凄美的情詩，但沒有一首是寫給她的。那都是給唐婉的。陸游妾曾好奇地向女仆打聽起唐婉的種種。那是一個氣質高貴、美麗聰慧又胸襟非凡的女子。陸游妾多想成為唐婉，穿著打扮有意效仿，這更引起了王氏夫人的嫉恨。可是，女孩錯了，她永遠也成不了唐婉。陸游心情好的時候，也會教她寫詩，可大多數時候，他總是憂郁。一次，詩人去了沈園，遇見了唐婉，回來后把自己關在房中，不言不語。接連幾天都深夜獨寢。燭淚點點，陸游妾的心也在流淚。再后來，唐婉寫下另一首《釵頭鳳》，抑郁而亡。從此，詩人心灰意冷，每天在書房，對她不理不睬。女孩被那種凄美真摯的愛情感動，但不知道怎樣自處。她什么都不要，她只是愛這個男人。她可以承受王氏夫人的冷眼，承受一些勢利仆人的藐視，可她承受不了這樣的冷漠。她想起了驛站，想起了父親，想起了劍南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終于，她下決心，要離開這里。“老爺，我想回去探望老父。”她說。“好的，你去吧。”詩人漠然地說。她又去向王氏夫人告別。“你終于想回家了。陸府的小妾，不是那么好做的。去了以后，你就別再回來了。”王夫人冷冷地說。夫人心底卻是實在的酸:“我雖然得不到他的心，好歹我是他的正妻，有名有分。你呢，一個從驛站帶來的丫頭，什么都沒有。這下，你可死了心吧。”

詩人陸游是在秋天的一個夜晚，突然有所悟的。他想起了小妾的詩，想起她的隱忍和溫柔，想起她孤身一人隨他而來的深情，想起她心性的改變。“我不能讓又一個愛我的人傷心”。第二天，他問起仆人，才知道她走了好些天了。老仆說夫人冷言相加，她不會回來了。他進了她的房間，桌上端端正正地擺著的，正是曾題在我身上的那首感秋詩。終于，詩人沖出門外，策馬而去。

她再也沒有回到詩人身邊。陸游，是一個太完美的男子，于是，上天注定他一生受挫，在情感上要有缺憾。

作者簡介:趙淑萍，寧波廣播電視大學教師，浙江省作協會員，寧波市作協評論創委會主任。主攻小小說、散文兼文藝評論。有作品入選《新中國六十年文學大系·小小說卷》、《小小說選刊》。作品散見于《文藝報》、《小說界》、《小說月刊》、《羊城晚報》、《南方日報》、《錢江晚報》、《中國校園文學》以及甬城的報刊雜志。散文集《自然之聲》被寧波市文聯列入浙東作家文叢第六輯。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