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誰呢?
腳,離開油門,讓車緩緩地停在路邊,窗落下,初秋的風里有了故鄉的味道。賓州河老了,河水黏稠而混濁,水聲只成記憶,流淌成為挪動。兩岸的土地板結成漸禿的毛發,河邊不再有人來……
“你到哪了?我在收費站等你一個小時了。”手機接起來后,聽到小耢兒的喊聲。
“在你老婆的床上呢。”
“哈哈!我老婆聽見還真高興,平時一提到你,她眼睛就直。別扯淡,夏部長也在這受窮風呢。”
“十分鐘。”
“快點。”
那個大坑以前是個小山坡,馬蓮草長得矮矮密實,開一種藍色的花。初秋,水有些涼了,孩子還戀水,咬咬牙也能撲騰出個不久的夏天來。完了,賴到草灘上,蓋上長衣,有尿不撒,小雞雞就會指向藍天。
“一會兒,就會有大雁飛過。”
孩子有時的直覺是準的,一般下午沒風,北面,淡淡的白云間,一聲鳴叫,云層里會有小黑點,幾十只或上百只大雁成“一”字型南飛,或許我們的目光是友好而熱情,它們常在我們的眼波里變換成一個“人”字,像一次演出,完成著秋天將臨的儀式。現在想來,那天“人”合一的生動,任何一種轉述都是對現實的玷污。目送不久,便有夕陽,有火燒云西行,曾經的藍天是壯麗的,壯麗得使一切神話都成為可能。
那個男孩兒總是最后一個離開河岸,他想著大雁落腳的地方還是夏天,然后就遺憾,就懶懶地將自己在原野上展開……沒有了草坪,我只好坐著,掐一個草莖咬在嘴里,咔咔地響……
到了收費站。小耢兒已過了欄桿這邊,猴急的。夏部長是老朋友了,宣傳部總同報社打交道,又是家鄉人。小耢兒是小時的玩伴兒,他家丫頭多,小子就他一個,當爹的還想讓他再“耢”來一個。現在是外貿局的局長了,還是那副探頭探腦的德性。
他擠上我的車就開始報告:“咱們縣的胡書記到香港去招商,碰見一個日本鬼子,一提咱們的縣名就跟來了。瞅那派頭有錢,可一句中國話不會說,到縣里后現找翻譯也不湊手,就在一中弄個教日語的老師,年齡大不說還是個男的,那個老鬼子的臉沒個晴天,讓去縣里的幾個廠子看看也不去,住進屋里就不出來,叫他吃飯都費勁。言談中他提到了原一中的任老師,說是以前認識,胡書記一時沒反應過來,可我聽了就一蹦高,這不就把你請回來了,胡書記的寶可押在你身上了。縣里窮啊,你這次回來可得燒炷高香。這老鬼子在咱們縣待過,啥時候他沒說。”
賓州河邊有過日本的駐軍和開拓團,光復時留下些遺孤,還有一些日本婦女嫁給了當地人,也生出一些二鬼子,小時倒認識幾個,中日邦交正常化之后,大多都回國了。
一句漢話不會?誰呢?
二
穿過城區,向北。
“這是去哪兒?”
“果香園。”
“啥地兒?”
“吃住玩一條龍,咱們縣最高檔的地兒。”
“果香?早年城北倒是有大片果園,不被砍了蓋樓了嗎?”
“當時砍了是改革開放,振興經濟,現在樓扒了,又種上了果樹,叫保護自然,開發旅游。”
“我操。那里有個日本鬼子的小白樓,以前咱們偷果還在那避過雨呢。”
“就是它,文物利用,見著你會傻。”
小耢兒提醒我,別幾杯酒下肚就拿人開涮,自命為文人不管不顧的,今天可是正式場合,人家都是穿西裝來的。
別說,我還真有這個毛病,酒桌上管老大姐叫小妹妹的事常有,若對方屁顛兒地說出自己的年齡,我就會說,不像,不像,怎么弄的,至少年輕二十歲,再加上“相逢恨不未嫁時”,那是真真的下酒。遇到個縣團級就叫父母官,顯出低聲下氣的,其實就是涮著玩兒。
車停,我心動了,這過舊的小白樓連著我的童年。門臉并不顯眼,可一踏進房間,就覺得很陌生,不是我陌生,是放在一個農業小縣中就陌生了。那個單間豪華得可以,別有洞天的感覺。
“我說胡書記,回來好多回了,這屋我怎沒吃過?省報的級別不夠?”
站在門口的胡書記,哈哈地抱了我一下:“防火、防盜、防記者,我們要時刻牢記的。”他也讓我給慣皮了。
趴在耳邊:“你這外鄉人不知道,這樓里可吊死過人。”
“哈哈!不懂了吧?沒有那年的事,就沒有今天的火,這樓是文物了,菜價高一倍,天天不拉桌,女鬼不害人。”
五大班子的都到了,不該來的一個沒有,看來這次縣里是認真了,瞅著那老日本鬼子,像瞅著一張可能中獎的彩票。
“中村先生,日本北海道株式會社漁業公司中國部的主管。”
那中村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哇啦,哇啦。
翻譯說:“他說,從你的臉上認出了你父親。”
我沖翻譯:“楊叔,我是小恒,咱們院老任家的。”
“啊,你是老幾?中村先生提的時候我就猜。”
“老二,同你家彬彬是小學同學。”
“哇啦,哇啦。”
“他說,你父親還好嗎?”
“兩年前去世了。”
中村有禮貌地低下了頭。我仔細端詳著他,大約在六十歲左右,典型的日本樣,五短身材,平頭,單眼皮,一套西裝穿得有模有樣,看來像個有錢人,不一定是北海道打魚的,我心里也明白,是打魚的能看出來嗎?這年頭。
胡書記招呼大家入座,我謙讓一番被安排到老鬼子的右邊,那可是主賓的位置,我這盤“狗肉”就這么上了正席。接待老鬼子可真費了心了,桌上擺的居然是清酒。我同身邊的夏部長說,這玩意兒不借勁。“完了,我請你出去喝。”忘了說了,夏部長是女的。
胡書記站起來,拿起高腳杯:“中村先生回到咱們縣三天了,談了幾個意向型的合作,前景很好,今天省報的任主任又回來幫助工作,我代表縣里的五大班子,既祝愿中村先生在我們縣生活愉快,也對任主任的到來表示感謝。”碰杯。
我已不是主任了,幾個月前競聘之后,成了房檐上的臘肉被掛起來了,家鄉人還這么叫也很受用。
該輪到我敬酒了,向中村躬下身的時候,還在想,中村?沒印象。又不能深問,人家是個講禮貌的人。
中村端起酒杯,先往地下撒了一點,這讓我感動。
“哇啦,哇啦……”九十度躬身。
楊叔說:“你父親對他有恩,你母親對他很關照,他永遠不會忘記。”
我一驚,脫口而出:“木依寇?”
沒通過翻譯,老鬼子的眼睛濕潤了,用力地點點頭。嘴唇一動:“恒。”
一個字別人聽不出是日語還是漢語,可我知道他說的是漢語。我沖胡書記說,換酒,要白的,今天我想喝。老鬼子居然也將酒杯倒空,向我推來。
胡書記愣了一下后笑了,大家都笑了,清酒還算酒嗎?小耢兒沖我一擠眼,這幾天可把我整壞了,這酒不擋口。
老鬼子酒量不錯,還認識茅臺。
幾杯酒落肚,老鬼子說起了中日友好,說南京大屠殺他不清楚,可在“滿洲國”,日本人還是友好的,除了反滿抗日分子,基本上不殺人,還給你們修鐵路,建學校,恒的父親就是日本人的學生。開拓團來開了很多荒地,現在你們不是還在種嗎?不讓當地人吃大米,是出于沒辦法,軍糧不夠,我們的人吃不慣高粱米。特別是這幾年你們搞改革開放,日本也在支持著你們,你們看這街上跑多少日本車呀。還有電視,冰箱……
一個民間人士,又不是開會,讓他過過嘴癮,誰的心里都有一本賬,咱不是為套他倆錢兒嗎?我碰了碰夏部長,意思是別太緊張,灌他酒,放倒他就不能放屁了。
夏部長還真聽我的,笑吟吟地同他干。老鬼子又哇啦,哇啦,楊叔沒翻譯。
不同他爭執,話題轉到合作辦廠的事上來,老鬼子說,可以進口些我們的海產品來賣。胡書記覺得不妥,一個小縣能銷多少海產品吶?還是投資建個廠好。老鬼子說,那就建個藥廠生產魚肝油。再議吧,總算有了活口。
這老東西,一個賣魚的,就知道推銷他的海產品,他真知道啥是魚肝油嗎?
有些醉了,他要去洗手間。小耢兒馬上站起來扶他,我也跟了出去。路過洗手間他居然沒進,推開招待所的門站到了當院。我同小耢兒對視了一下,他要干什么?
事情發生了,只見他用右手解開褲扣,掏出雞巴,沖著院里的人群,嘩嘩上了,而且身體一挺一挺的,低頭看著他的“水龍頭”還挺認真。好多食客開窗看熱鬧,他更來勁,嘴里還哼著……這可把我倆整毛了,趕緊上前去拽他,身后的胡書記扔了一句:讓他尿完吧,不就是一泡尿嘛。
席散,我決意要送中村上樓,并把胡書記勸出了門,說要同他聊聊過去,嘮嘮家常。翻譯楊叔跟在后面,我說,您也回去吧,我陪他。“沒翻譯能行嗎?”“行。彬彬干什么呢?”“在大慶當護士呢。”“啊……”
中村進屋就倒在床上,我把門鎖了,他嘴里還哇啦,哇啦的。
我說:“木依寇,你說人話。”
他一愣,坐了起來,沉默了一會兒,一口純正的東北話:“小恒,是你們一家救了我,要不我非得死在這嘎嗒不可。”
“小時你也打過我,你記得嗎?”
“記得。”
“那好。”我掄起巴掌摟頭蓋臉。“裝醉,當街撒尿……”
三
聽我爸爸說的。
一九四五年的九月,早晚已經涼了下來。莊稼開始泛黃,讓人們感覺一種金色,這與心情有關。光復了,日本人像壟溝里的耗子,只是黑土地上沒有他們的窩。后來知道“八一五”日本就來了投降令,可在縣城反應慢。國高幾個月前就不上課了,教工們預感到要發生什么,對中國的學生客氣了許多,或收拾一些能帶走的,結伴去了哈爾濱,去了長春。只是校長還在,可能沒有接到命令,一家三口把房門緊閉,路過窗前能聽見一種廣播在響……
國高校長叫中村吾助,東京大學畢業,學拓殖學的,拓殖學?后來才知道是關于對武裝占領區如何管理的一門學科。
父親說,校長人還可以,雖然也打人,也背槍,可把我們當學生看待。
日本人擔心的事終于發生了,當蘇聯的飛機群鴉一般掠過天空時,他們的天塌了,命不保,本來這天就不是他們的。
農村慶祝光復同城里是不一樣的,城里是擁上街頭去看蘇聯的軍車,看輪盤槍下走著的日本鬼子,舉著彩色的小紙旗上街游行。而在鄉村是一幫人到曾是日本人的住地去搶東西,去扒日本人身上的衣服……搶回一筐鐵盒,有人說是罐頭,可砸開后是粉狀的,沖水喝吧,不好喝,后來才知道那是骨灰。
那天父親同幾個國高的同學路過一個村口,見一群孩子跑出來追打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兒,那男孩兒見到父親他們連滾帶爬地撲過來,跪在地上哭了。這孩子大家都認識,中村校長的獨生子,叫木依寇,上課的時候總到班里去玩,或讓學生背著他在操場上跑,打小就愛用小腳踢人……他們把村里的孩子攆跑了,問:“你爸爸呢?”
村外的一個小廟里見到了中村校長,身上的衣服還在,只是人已經不成樣子了。見到昔日的學生他哭了,一個勁兒地道歉,說以前打過你們,對不起,對不起了。學生也是一群孩子,父親那年才十二歲。
日本人是可恨,可不是所有的日本人。
“校長,你缺什么?”
“想吃點青菜,糧食還有。”
學校曾種一些菜,也就幾天都被附近的農民搶光了。幾個學生回家弄了一些送了過去,中村校長是跪著接下的,還說,日本人不好,日語有用,別扔了。日本人哭的時候也像個人似的……幾天后的一個半夜,爺爺家被狗叫和孩子的哭聲驚醒,爺爺斜披著夾襖,用手遮著一盞油燈出了房門。那晚有月,院里白白的像有一層霜。院障的空中被塞進一個小孩兒,我家的狗圍著吠著。
“你是誰家的?”
孩子在哭。
“怎么在這兒?”
孩子還哭。父親出來了。
木依寇的身上有一封信,半日語半漢語的,父親能看個大概。說,任:“等不下去了,得去找我們的人,縣里都認識我,大路是不能走的,翻山又沒吃的,我見過你父親,是個善良的人,想讓木依寇活下來……”
“你媽媽呢?”
孩子說話了:“被一群大鼻子人給帶走了。”
爺爺是善良可也是個膽小怕事的人,那幾天睡不著覺了,因為任家同日本人有了瓜葛。一下子傳遍了全村,不僅是我家收留了一個日本孩兒,還因為這孩子是中村校長的。農民倒不大認識那個中村,可都知道他的老婆驚人地美麗,那夫人若被哪個農民看見了,繪聲繪色地講上幾天呢。
那個美麗的日本娘們兒的孩子在老任家,這就傳得快了。來看的人一多,爺爺受不了,就到鄉上去,把“無奈”說了。人家鄉上的人倒也開通,說:你家有糧就養著吧,大小也是條命。人家揀洋撈是衣服、軍毯什么的,哪怕弄把軍刺也能殺年豬用,可我家揀了個孩子,哭笑不得。
幾年以后,父親考學走了,第一個暑假回鄉時才知道,爺爺將木依寇送到了大隊的養老院,那里也收留了一些孤兒。爺爺也不大好意思:“孩子越來越大,那張嘴能吃著呢,年成不好。再說,在咱家待久了,出事呀。”父親去看他,那孩子變了,有了一雙總是驚慌失措的眼睛。見父親來,他的臉上泛起一片血色。
“餓嗎?”
“嗯。”
“還有呢?”
“他們,他們總講我媽媽……”養老院的外屋是個村里人扯閑話的地方,晚飯后,男人們拎著個煙口袋,女人們纏著個鞋底都來了。這個村是距縣城最近的村,村民常到街里逛,于是就有了談資。說老毛子挺騷性,把日本娘們都弄到小白樓了。
“咱那小犢子他媽呢?”
“八成也在那兒,細皮嫩肉的……”
再提到木依寇時已經有了我,他已經是個二十幾歲的莊稼漢了。因為始終沒戶口,在隊上干活不好記工分,他就到處打零工。在縣里工地上干活時居然找到了我家,就常來。他來好哇,母親總是多加一個菜,并總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母親是外鄉人,于是在以為我們睡了時向父親詢問她好奇的話題。
“他真是日本人?”
“嗯。”
“你們的校長再沒消息?”
“那年月打死個人像玩兒似的。”
“他媽媽真的很漂亮?”
“單眼皮,說話細聲細氣。”
“……被抓走后,咋的了?”
“也是聽說,年輕一點的都弄到了小白樓,就是城北那個,一到晚上,蘇聯的大兵出來進去的,有次我路過,真有女人在叫。”
“他知道嗎?”
“有可能。鄉下人啥都說,聽咱孩子的爺爺說,有次木依寇丟了,村里人就是在小白樓前找到的。”
“看見他媽媽了?”
“哪能呢,在蘇聯兵回國的那天晚上,日本女人集體自殺了,說用床單扯成條,都在窗欞上……那樓一直空著,說是鬧鬼。”
這些話,我們不大聽得懂。木依寇同我們不一樣的是他左手使筷,可夾菜一點都不比我們少。
幾天后,他又來我家。在院里,我好奇地問:“你媽在小白樓上吊死的?”
木依寇說是要給我糖,領我到房后,一個耳光打得真狠,狠得我回家也不敢說,只是到鏡前照了照,兩個手指印。他掉頭走了,再也沒來過,直到回國。
大了問父親,他的右手咋總揣在口袋里?
“殘疾。”
“為啥?”
“從小就那樣。”
四
酒醒之后我也后悔,畢竟是小六十的人了,還是個外國人。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有點麻。
木依寇待了許久,站起身為我扒了個橘子。開始脫衣服,洗手間水龍頭在響,換了件和服出來。
“小恒,你也有四十了?”
“多了。”
“任老師啥病?”
“神經膠質瘤。”
“你媽媽呢?”
“十八年了,死在腦膜炎。”
“我回國時他們還那么年輕,我父親還活著,有時還說,你父親的日語很好,還說你的爺爺常到國高給你爸送吃的,見到日本人就跑。”
“在日本過得好嗎?”
“現在行。”
“以前呢?”
他沉默了許久,才說:“剛回國那陣兒,我就像被人強暴了的幼女,到哪兒都是個挨操的貨。三十來歲沒文化,又是中國鄉下人的做派,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我覺得我是日本人,可日本人把我當滿洲人。”
“咋熬出來的?”
“打工的那個主管去洗手間,將手紙扔到我的桌上,送進去還不行,還要我擦他的屁股,按輩分論,我還管他叫舅呢。”
“后來呢?”
“后來就是今天。”
我推開窗戶:“我們縣真用心了,這日本房你一定很習慣。”一驚,但愿他不記得從前。我沒敢回頭,屋里出奇的靜。
許久,他才說:“以前總去你家,因為有時晚上吃不著飯。你也就四五歲,我的碗一空,你就盯著我,我就不好意思再吃了。”
“原諒我那時不懂事。”
“誰家的糧也不多。”
“你現在有錢嗎?”
“在日本不算。”
“你真想投資?”
“我本沒有回賓縣的打算,胡書記太熱情,旅費還不用我花。”
“我問你……”
“這點錢我是有的,看情況。”
“看什么情況?”
“胡書記說,也不用真投多少錢,有個中日合資的名分就行,我搞不懂。”
這里面的事,我多少明白一點,可不能當他說。
這話題就撂這了,四目相對,誰也沒說,可念頭相碰了。
中村又遞給我一個橘子,用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齊刷刷,大拇指和小拇指一夾,很別致:“別提小白樓好嗎?他們都不知道。”
“嗯。”我趕緊回到我的房間,秋風緊了許多,那窗欞“啪啪”的響,躺在床上也把燈開著,盯著窗欞,有鬼嗎?若真有,該是怎樣的相會?念頭穿過墻壁,那屋出奇的靜。
五
第二天,胡書記早早就來了,先到我的屋,由小耢兒陪著。
“昨晚休息的可好?”
“不好,一個騷擾電話都沒有。”
“過幾天你單獨來,多大點事兒。老鬼子那有戲嗎?”
“有點活動氣,他說今天要出去考察一下。”
胡一喜:“過去吧,事成有你的回扣。”中村一身西裝已經穿好,胡子刮了個干凈。我心里一笑,看來那一巴掌沒白打。
考察的隊伍浩浩蕩蕩,我的任務似乎完成,跟著不跟著不重要,就在門口等著人帶我到二龍山水庫吃魚去,我見昨晚那泡尿還沒干。中學的同學都知我是屬貓的,可耗子不吃。還找來幾個女同學,一個個老得一點都不下酒。下午胡書記的電話很急迫,說是老鬼子今晚要過生日。
作妖吧?哪來的預感。
喝的還是茅臺,老鬼子高興得唱起日本歌,聽楊叔說,是懷念家鄉的,我操。我說,《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他也會唱。
胡書記心滿意足,據說,明天就簽合同,中村先生決定投資了,就用這小白樓,搞個日本料理。
我一激靈:“別的,這生意不錯呀?換個地方。”
“人家不干,改就改吧,不能光算經濟賬,名聲好。”
我擔心,可也盡量把木依寇往好了想。
小白樓是日本人蓋的,早年叫大和商行,滿洲的縣長還騎馬時,那樓前就有轎車出入。那白樓最早有電燈的,還有電唱機在唱,一百米之內不準中國人走動。聽父親說,早年那樓頂有天線,風一刮,“嗡嗡”地響。
真是商行嗎?
蘇聯紅軍來了最先攻占了它,成了大兵跳舞的地方。因為距城里遠,還有那吊死過人,好多年沒人利用那房子,空著也透著結實,風刮雪壓,人屎狗尿,居然紋絲不動,樓下一間只是看果園的老頭住過。
中村要到院里走一走,我當然的陪著,夜已深,樓的內外依然燈火通明。
“今天是你的生日?”
“三十二年前我在今天離開這兒的。”
“那你真的生日呢?”
“被母親帶走了,父親都不記得。”
“為啥要在這兒開酒店?”
“日本房開日本料理。”
“沒別的原因?”
“沒有。”
我遠遠地望著小白樓,人氣還盛,可仍像一個老人。
“一點都沒變,只是墻粉是新的還有玻璃。”老鬼子轉到樓后,半天沒轉回來,不知他干了些什么。
那樓真顯得不大,小時可覺得是個大建筑呢。多年的閱歷告訴我,其形狀是很典型的,比哈爾濱的有些日本房更“日本”。若條件允許,完全可以當個文物利用。窗戶是細長條的,比中國式要高出許多,我相信,那樣的窗欞是可以吊死人的。
真怕出點啥事兒,我轉到屋后,見木依寇盤腿坐在一扇窗下,閉著眼睛。
“這扇窗同我們老家的窗戶一樣,回國后,去了你們叫姥姥的家,那窗下還放著母親的首飾盒……”
他應該跪著呀?我在想。
“……那晚,我父親見遠處有車燈靠近,就跑了,當地的人帶著大鼻子兵把我媽媽拉走,我哭著被踢倒,并圍著我沖我身上撒尿。父親回來后,把個包裹背到身上,拿個刀子沖我走來,我又哭了。”
“然后就到了我家?”
“沒有。父親將我背到背上,奔了南山的坑道。到了坑道口,我醒了,見到了五歲孩子眼里的戰爭:殺女人,殺孩子,看到個老頭將軍刀插在自己的腹中絞動著,嘴里還發出呀呀的叫喊……”
“這回該到我家了吧?”
“嗯。”
“你的手就是那時……”
“不是。我記事兒就這樣,記得我學著你們拿筷子。”他伸出了右手,“母親哭了,那晚父親狠狠地把母親打了。多少年以后我原諒了他。”
我心里“嗵”的一下,出了一身的冷汗,因為他做了個舉槍瞄準的動作。
“以前你來過小白樓嗎?”
“來過。那時就一座空樓,我還在樓里撿到一枚圍棋子,像我媽衣服上的紐扣。你是不是還想問我為啥不說漢語?我了解你們,說外國話有面子。”
我心里笑了,真他媽的。
六
我總不能一棵樹上吊死,第三天就打道回府了。木依寇投資的事成了更好,萬一有提成呢?不成我也沒搭啥,不還吃到幾次活魚嘛,況且車的后備箱里還有十來斤呢。
那事兒我還關注,閑著也是閑著。
后來合同簽了,小耢兒說,那場面挺正式的,中日的小旗,長條桌,從哈爾濱弄來的簽字筆,還備了幾杯紅酒,簽完字要碰杯,電視上都那樣,簽字筆要收藏。中村倒像那么回事,可他簽字有效嗎?
“是不是日本那邊該有個章啊!”
“人家沒提,就不一定用,簽字就行,外國人好像都這樣。”可犯嘀咕的不止一人。
在場的人都好好地想著:中日合資的牌牌都做好了,還用紅綢蓋著,挑好日子,再在省里請幾個要人一揭,鞭炮一點,相機的咔咔聲……
皆大歡喜,就等著中村往這兒打錢了。中村也高興,還分贈給相關人士包裝很講究的禮物,一層層地打開,是枚紐扣……胡書記很珍惜,金的吧?那晚又是一頓好酒。
半個月后,小耢兒來了,聽說我兒子考學順利,來送點份子錢,縣城的人講究。三杯過后,他笑得臉都變了形。
“那個老鬼子……”
合同簽了,原來的經營方被胡書記一頓罵,撈點有限的賠償,心里也罵著離開。財產用板車拉走,那院只剩下了小白樓和中村。
那晚雨大,不像秋天的景象。小白樓失火了,每個窗戶都冒出濃煙,舌頭一般地呑吐著,發出“嗚嗚”的聲音,天空的眼淚落到火上,生出白色的云……人們和救火車來的時候,中村站在小白樓前大聲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那小樓真的較勁,窗戶都燒毀了,房架很冷靜地存在,沒有一點破損。只是那窗戶變成一些睜開了的眼睛。
公安局的人并沒有太難為中村,帶走時也沒帶手銬。后來聽說,中村的第一筆錢已經到賬了,心情最不好的是胡書記。
那火,我知道。狗日的木依寇,到了也沒說一句中國話。
其實,燒也白燒。
作者簡介:任永恒,五十年代末生于黑龍江省賓縣。七歲時隨某一造反團從窗戶進入賓縣一中圖書館,抱幾本劫后故事書回家,后與書為伴半生。人家上大學時我當兵,后遺癥是書讀得一知半解,愛吹牛。于是,年過半百,一事無成,現在黑龍江日報社供職。曾寫過詩,詩名如落葉,風景中沒我。也寫隨筆,只能在省報上發,同事們給面子。寫小說是去年的事,為啥寫?閑的。文學對我如茶,喝起來不借勁,不喝還不行。
責任編輯 姜勝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