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篡奪了中華民國正式大總統之位后,袁世凱仍然不知足,還想當皇帝。總統雖大,處處受人掣肘,國會的、內閣的……皇帝就不一樣了,一言九鼎,權力最大,無上尊榮。但是又不敢太露骨,故作謙虛地說,“如果全國老百姓一定要我做皇帝,我就做”,好像當皇帝于他并非是一件發自內心的事。
全國老百姓怎么可能會強迫他一定做皇帝呢?還一直在防著他做皇帝呢,當他篡奪了總統之位后,很多人已經敏銳地感覺到袁世凱在一步步地謀劃當皇帝了。可是為了造成一種被逼無奈的“事實”,袁世凱必須偽造民意,強奸民意。其中一招就是軟硬兼施,讓“六君子”——楊度、孫毓筠、劉師培、李燮和、胡瑛、嚴復(嚴復是被連蒙帶騙弄進去的),以“研究國體問題”為名,成立所謂的籌安會,公然鼓吹帝制,認為“立國之道,不外二端,首曰撥亂,次曰求治”,“我國撥亂之法,莫如廢民主而立君主;求法治之法,莫如廢民主專制而行君主立憲”。赤裸裸地開歷史倒車,為袁世凱稱帝張目。
絕不騎墻的梁啟超
此前,袁世凱的兒子袁克定想拉攏梁啟超入伙,幫閑鼓吹帝制,梁啟超不同意,但擔心袁世凱對自己下毒手,遂攜家人出走天津。其實,早在戊戌變法的時候,他就主張君主立憲。然而,戊戌變法失敗,繼之,在預備立憲的過程中,滿清貴族并無多大誠意,接著革命爆發,共和到來,君主立憲不了了之。此時,梁啟超看到共和也同樣能夠帶來立憲政體,已由一個堅定的君主立憲派,回歸民國轉而擁護共和。
對袁世凱的做法,梁啟超不但不支持,還有過真誠的提醒。1915年4月,梁啟超南下省親,給袁世凱寫了一封長信,勸他“以一身開中國將來新英雄之紀元”,不要“作中國過去舊奸雄之結局”,更不要“舍磐石之安,就虎尾之危”。梁還曾拉了袁世凱部下馮國璋一同覲見袁世凱,當面勸阻袁世凱稱帝。事實上,在做華盛頓還是做拿破侖這個問題上,袁世凱并不是沒有過輾轉反側的思量,只是袁世凱私心太重,權欲太強,加上親信投其所好,同時好讓自己從中撈個開國元勛的便宜,以及袁克定為了將來能做太子,都極力鼓動,便對梁的一番忠告置之不理,一條道走到黑。
籌安會成立后,就改變國體發出荒唐謬論,梁啟超看了非常氣憤,撰《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洋洋萬言文,決定投給報章發表,從理論上對帝制派的種種謬論作了深刻、犀利的批駁,公開反對改變國體,堅決反對袁世凱稱帝。袁世凱得到消息后,急忙派人攜十萬元前往天津賄賂梁啟超,要求梁不要發表該文章,以免造成輿論影響,拆自己的臺。梁啟超不聽,而且還將該文錄寄袁世凱。袁世凱火冒三丈,派人威脅恐嚇,梁啟超仍然不為所動。
但這阻止不了袁世凱的皇帝夢,他加緊強奸、操縱民意,造成全國請愿、選舉國民代表搞國體投票,推戴自己為皇帝的“大好形勢”。其中有一個細節,即楊度等人策劃組織北京的乞丐和八大胡同的妓女到新華門外(袁世凱住中南海)去跪呈勸進表,懇請袁世凱順應民意,趕快當皇帝,說什么“妓女等雖持皮肉生涯,也算商標性質。若援捐軀報國之條,自慚形穢;準諸以身發財之義,敢外生成。合亟披瀝下枕勸進”。妓女勸進成為時人的一大笑話,有人開玩笑說:“袁強奸民意尚嫌不足,又強奸妓女。”聞者無不捧腹大笑。
對袁世凱一步甚于一步的丑陋表演,梁啟超無法保持沉默,又撰《袁政府偽造民意密電書后》一文,痛批袁世凱:“自國體問題發生以來,所謂討論者,皆袁氏自討自論;所謂贊成者,皆袁氏自贊自成;所謂請愿者,皆袁氏自請自愿;所謂表決者,皆袁氏自表自決;所謂推戴者,皆袁氏自推自戴……則此一出傀儡戲,全由袁氏一人獨演。”
軟硬不吃的嚴復
梁啟超《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發表之后,舉國震動,全社會引起軒然大波,成為反袁的戰斗號角。袁世凱為了挽回影響,派人請嚴復捉刀代筆,駁斥梁啟超,并送去一張四萬元的支票作為酬勞,被嚴復拒絕。
嚴復于1877年留學英國,學貫中西,回國后翻譯了《天演論》、《法意》等世界名著,呼吁救國圖存,影響幾代人,聲望非常高。所以袁世凱不僅拉他入伙,而且感覺在這個時候,只有這位主張君主立憲,當時中國第一號西學人才才能“鎮”得住同樣聲望極高的梁啟超,不想吃了閉門羹。
嚴復拒絕了袁世凱的“好意”之后,種種“惡意”便接踵而來,他收到二十多封匿名信,“或喻以利害,或嚇以刺殺,或責其義不容辭”,都是要他“非屬此文不可”。嚴復軟硬不吃。袁世凱“知其不可奪,駁任公(梁啟超號任公)之文,乃改令孫毓筠為之”。
這個孫毓筠1906年在日本加入中國同盟會。同年去南京運動新軍,響應萍瀏醴起義,事泄被捕,楊度從東京寄來托保信。孫毓筠因此特別感激楊度。楊度成了袁世凱的得力親信之后,要為其做皇帝提供“理論支撐”,就把孫毓筠拉進籌安會,因為孫毓筠在任參政院參政時曾組織“憲政研究會”,也致力于憲政研究。這時,被視為最有名望的學者嚴復不肯出手相幫,袁世凱只好讓孫毓筠濫竽充數。
這一次關于君主立憲的筆仗應該說袁世凱輸定了,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袁世凱也顧不得梁啟超的冷嘲熱諷了,重要的是把帝位搞到手再說。為了讓自己登基更顯合法性,他又使出“左手持金錢”的辦法,收買名家撰寫勸奉他趕緊稱帝的“勸進電”,此時,知識界頗有名望的王闿運進入了他的視線。
骨酥筆軟的王闿運
王闿運是晚清很有名的經學家、文學家,其經學研究自成體系,獨樹一幟,且王闿運敢為直言,頗有古之狂士的品性,被認為是晚清學術嬗變過程中極為重要的一環,奉為一代宗師。民國二年,王闿運受袁世凱之聘入國史館任館長,編修國史,袁世凱對他的敬重可見一斑。就在袁世凱忙著為當皇帝做最后沖刺之前,王闿運已辭去國史館館長之職回老家湖南養老。袁世凱就囑托自己的心腹、被袁世凱安排為湖南巡按使、后來又加封“靖武將軍”的湯薌銘,拿三十萬元去“請”王闿運寫一封勸進電,借王闿運的聲望為自己臉上貼金。
于是王闿運的勸進電就新鮮出籠了:“共和病國,烈于虎狼,綱紀蕩然,國亡無日。近聞伏闕上書勸進不啻萬余人。竊讀漢語記(當為《后漢書》)有云:‘代漢者當涂高。’‘漢’謂漢族,‘當涂高’即今之元首也。”又明讖云:‘終有異人自楚歸。’項城(袁世凱老家河南項城)即楚古邑也,其應在公。歷數如此,人事如此,當決不決,危于積薪。伏愿速定大計,默運淵衷,勿諉過于邦交,勿撓情于偏論,勿蹈匹夫硁守之節,勿失兆姓歸命之誠,使衰老余生重睹天日,闿運幸甚!天下幸甚! ”
一封不到一百五十字勸進電,穿鑿附會、鬼話連篇、肉麻吹諛之文,值三十萬元,王闿運賺這個錢真是太輕松容易!然而,一個知識分子本該有的脊梁也折斷了,自視甚高的一代宗師終究不過是一個泥胎粉金的學僚。
其實,在袁世凱想做“真命天子”的一系列鬧劇中,他還賄買過很多人的文章,知名的、不知名的都有,以上三人,是晚清碩學之士,非常著名的人物,因此值得特別一說。
在袁世凱右手挾利刃,左手持金錢的攻勢下,王闿運投其所好,不惜承命作拍馬舔溝之文獲賞;也有梁啟超這樣始終不為名利所動,堅守立場,絕不騎墻者;嚴復雖然被“拉”進了籌安會,但不為袁世凱寫一個字,就是用金錢賄買也不給袁一個字,讓“大總統”為此灰頭土臉,三個名家在權勢面前的態度各有特點。
現在看來,王闿運所為為其一生清譽落下了污點,梁啟超與嚴復所為為自己臉上增了光彩。也許,我們很難用“骨氣”這樣的道德方式來評判他們,須知,王闿運也有對袁世凱知遇報恩的成分,這也是人之常情,而況,怎么選擇是一個人的自由,袁世凱又是那樣的顯赫一時,也有情非得已的情況。只是作為一代名流,想來他們都是愛惜羽毛的人,尤其王闿運,為人很是狂狷,應該懂得什么叫保持晚節。
不過,很顯然的一點是,在對世界文明潮流的趨勢判斷上,嚴復要高于王闿運,而梁啟超又高出嚴復,因為嚴復誓守老觀念,而梁啟超不再固守陳觀,與時俱進,因此兩人之高下可立判。梁在給嚴的一封信中說,“地學家言土土中層累,皆有一定,不聞花崗石之下有物跡層,不聞飛鼉大鳥世界以前有人類。惟政亦爾,既有民權以后,不應改為君權”。
這個修為恐怕不是像王闿運那樣讀死書讀出來的,而是梁啟超對時世有更加明確的判斷。他所看重的是政體,而不是國體,過去,他確實跟隨康有為倡導君主立憲,主張虛君實民,現在既然革命了,既然民主共和了,豈不是更加名實相符嗎?現在要緊的是造就“新民”,以便于教他們怎樣用權,而不是還權于君,倒回到君權尊則國威損的舊時代去。這個基本的判斷是符合歷史潮流的,其操作是實際可行的,他的思想至今仍有“意義”。
在一個風云際會的亂世,一個知識分子難免會面對種種利害和選擇(又何止知識分子),只有認清世界文明趨勢潮流,歷史前進的大方向(而不是小曲折),才會站得比常人高,看得比常人遠,利害權衡得比常人準,才會為自己當下的行為做出正確的選擇,不為眼前利益所遮障,哪怕自己的選擇在當時會被人譏為不可理喻亦無妨,至少不會為后人所恥笑。■
(責任編輯/劉晨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