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恒昌 中國工人階級“時間開始了”

策劃人語

長期以來，那些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如雷貫耳的風云人物，占據了當代歷史的中心位置。但實際上，在共和國的歷史天幕上，還有一批“小人物”，從邊緣進入了歷史。他們似乎是我們每個人身邊匆匆而過的普通人中的一員，但是他們卻有著不可替代的獨特性。他們的履歷，和一個民族的命運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他們雖然出身民間，乃至草根，但是曾經在一個特定時期影響乃至引領了中國的命運方向。從他們的身上，我們可以尋覓到歷史的光輝、歷史的頓挫、歷史的感嘆。

馬恒昌，1907年出生于遼寧省遼陽縣。1926年2月入沈陽兵工廠當車工。在沈陽解放之前，馬恒昌已經歷了二十多年舊社會底層普通工人的生活。

沈陽解放之初，馬恒昌所在的小組冒著國民黨飛機不斷轟炸的危險，完成了一批批軍工產品的生產任務，獲得“生產競賽模范班”的紅旗。授旗會上，該小組被命名為“馬恒昌小組”，馬恒昌任組長。之后，小組向全國發出倡議，開展“愛國主義勞動競賽”。

以后的日子里，普通工人馬恒昌成為全國著名勞動模范，曾連任六屆全國人大代表，先后十三次被毛澤東主席接見。

“大老粗”中的一員

1949年11月，新中國成立伊始，著名詩人胡風在北京寫出了被稱為“開國絕唱”的《時間開始了》。詩里寫道:

祖國/偉大的祖國啊/在你忍受災難的懷抱里/我所分得的微小的屈辱/和微小的悲痛/也是永世難忘的/但終于到了今天/今天/為了你的新生/我奉上這歡喜的淚/為了你的母愛/我奉上這感激的淚……

《時間開始了》鮮明地傳達出一個時代的喜悅。

此時，遠在東北的馬恒昌正和他的同事們聚集在工廠的機床前。機器轟鳴，電機飛轉，工人們從夜以繼日的勞動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快意。他們是“大老粗”，沒有充裕的時間來培養自己對于詩歌的感覺。但是，在內心深處，對于新生活的憧憬與欣喜，他們的感覺和詩人并無兩樣。

馬恒昌出生于遼寧省遼陽縣張臺子區的一個窮苦家庭。他的父母一生苦難，一個做人家的長工，一個做別人家的奶媽。馬恒昌十歲時，就給地主放牛。十六歲時，求人送禮，終于進入了撫順發電廠跟日本人當學徒。

此時的馬恒昌，過的是典型的舊社會的工人的日子，地位低下，收入微薄，甚至想學點真正的手藝都要靠“偷”。好在馬恒昌能吃苦，又好學，短短幾年技術就比較精通了。

1948年10月，馬恒昌來到沈陽，考入當時的軍工部直屬第十四機械廠，也就是改了名的第五機器廠，成為車工一班的技術領銜者。從此，馬恒昌從普通工人開始，一步一步走進了歷史深處，而新中國工人階級的經典故事，也從馬恒昌身上開始書寫。

馬恒昌在車工一班很快被推舉為班長。當年，他被工頭所欺壓。今天，他成了“工人頭兒”。他根據每個人的不同特點，進行班組民主管理分工，設立了生產、技術、質量、文教、安全、生活“六大干事”的崗位，封了六個“小官兒”，形成了“小組的活大家干，小組的事大家管”的理念。馬恒昌的這種做法，被稱為“開創了我國工人階級當家做主積極參與企業管理的先河”。

新中國國體是“工人階級領導的、工農聯盟為基礎”的。這種表述，把工人階級的政治地位和社會地位提高到自其誕生以來的最高水平。中國工人階級誕生的時間并不長，缺少屬于自己的獨特的組織方式和文化傳統。所以，共和國開國之初，迫切需要把對于政權性質的表述具體地體現在某一個或者某一群人身上。馬恒昌讓車工班的成員參與班組管理，恰恰能夠和“民主”、和“工人階級主人翁”等意識形態的關鍵詞聯系起來，暗合了新生政權的迫切需求。所以，馬恒昌也就順理成章地走上了歷史舞臺。

“獻寶”

馬恒昌“獻寶”的故事，典型地體現出新中國對“新人”們的塑造與引導。關于這個故事，馬恒昌之子馬春忠在《一位開國勞模的家事》中這樣講述道:(國民黨)在逃亡前，將工廠設備的主要部件都拆卸下來破壞掉，不少圖紙也被燒毀了，精密的量具和刀具也被掃蕩一空。

工廠的現狀，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千瘡百孔，破亂不堪。

上級命令:工廠要盡快恢復生產，支援前線。

駐廠代表心急如焚!

一次次的憶苦會，一次次的老工人座談獻策會，順利而又迅速地提高了工人的覺悟。“要做工廠的主人，就得拿出當主人的樣子。”這是父親當時在表態時常說的一句話，也是父親后來常說的一句話。

……

為了使車出的活兒不出廢品，父親又獻出了全家賴以活命的量具“千分尺”。

馬春忠回憶，這把千分尺是他們家的寶貝，父親要靠它掙飯吃，母親也把它視為寶貝。連奶奶病故、大姐為生活所迫嫁給殘疾人、自己大病一場，父親都沒舍得把千分尺賣掉。所以，這一捐氣得母親和父親頂起嘴來:“趕明兒個你把你的命也獻出去得了!”而“父親主動捐獻千分尺這個舉動，在廠里引發了轟動，帶動了全廠工人捐獻器材的熱潮，有力地推動了工廠生產的恢復與發展……”

我們應該注意馬恒昌先生說的一句話:“要做工廠的主人，就得拿出當主人的樣子。”針對這句話，我們至少可以做以下層面的追問:一、 誰要做工廠的主人?是主動的還是被動的?二、 怎樣做工廠的主人?三、 馬恒昌說的“拿出主人的樣子”意味著什么?什么樣子才是主人的樣子?

實際上，答案已經隱含在馬春忠的講述之中。

新生的政權號召工人階級成為主人。中國工人也已經做好了成為主人的準備，所謂的班組“民主管理”手段，已經說明了這一問題。政府全力支持中國工人成為工廠的主人，即不僅僅做工廠的主人——“主人翁”，而且還要做國家的主人——“領導階級”。“拿出主人的樣子”也就意味著無私的奉獻。既然是主人，工廠就是“自己”的，為了發展“自己”的偉大事業，奉獻出所有的一切都是應該的。按照這個邏輯，一把千分尺，無論多么寶貴，和“偉大的事業”相比，它都算不了什么。

與毛澤東的近距離接觸

1950年9月25日，馬恒昌接到通知，要他去北京參加全國工農兵勞動模范代表大會。他來到了中南海，在懷仁堂里開會。他在會場坐在前排，可以將主席臺上的國家領導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一眼不眨地聆聽黨的指示，由于沒有文化，不能記錄，只能將領導的話一句句地刻到腦海里”。

國慶一周年招待會時，馬恒昌還接到另一個讓他“驚呆了”的通知:“代表工人階級向毛主席和中央領導敬酒。”他不會喝酒，勉為其難，最后示意服務員倒了一杯汽水，待氣泡消失、酒杯里看不出異常的時候，才不再心悸。

馬恒昌給毛澤東的敬酒詞是:我代表工人階級向毛主席敬酒，祝毛主席身體健康。

毛澤東的回應是:為工人階級幸福干杯。

此時的馬恒昌已經不完全是自己了。他代表全體中國工人階級向新政權的最高領導者毛澤東致敬。而毛澤東也作出了非常熱烈的回應。馬恒昌看毛澤東的姿態仍然是“仰望”，可此時，普通民眾與國家首腦的距離已經是幾千年來中國歷史上最近的了。

通過參加這次會議，馬恒昌已經把考慮問題的角度上升到了國家層面。此時，他認為，“光是他們小組工人干好還不行，還得同全國的工人弟兄聯手，把生產搞上去，這才會有力量，才對得起黨和國家的教育和培養”。

1951年1月17日，馬恒昌小組向全國各條戰線職工發出了開展愛國主義勞動競賽的倡議。經媒體報道后，全國有一萬八千多個班組作出了“應戰”的響應。

當月29日，因病住院的馬恒昌在病床上發出了《給全國職工兄弟的一封信》。信中說:

這一次全國生產大競賽是愛國主義的競賽。就是說，我們全國人民都在進行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工作。許多人已經參加志愿軍到朝鮮去了，青年工人、學生們走進了軍校。我們在工廠里生產的工人，就只有用組織生產競賽支援他們。用這樣的實際行動來實現毛主席的指示，建設一個強大的國防力量和經濟力量，這樣和平才有保障，勝利果實才不會被美帝國主義奪去。

生產大競賽與“愛國主義”、“實現毛主席的指示”相遇，自下而上的“倡導”與自上而下的“指示”相遇，并構成了一個完美的整體。兩者需求相通——民眾需要借助國家力量擺脫舊時代強加的苦難，而國家領導人需要聚集起全體民眾的力量來建設一個富于現代性的國家。就這樣，中國工人階級與新生的政權之間開始了蜜月般的接觸——“時間開始了”，馬恒昌和中國工人階級激情燃燒的歲月也開始了。就是在這次“生產競賽”活動之后，馬恒昌逐漸被冠以“工運活動家”的稱號。他先后擔任了第一至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是第四屆、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迄今為止，這在全國所有的勞模中都是絕無僅有的。

馬恒昌是新中國第一代勞模。他的自我設計和意識形態對他的塑造，構成了新中國勞模的原型。之后的很多勞模，從多種行業中脫穎而出，他們的性格、經歷和從事的具體行當不一樣，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吃苦耐勞、壓縮個人欲求、為集體或國家“無私奉獻”。這既是他們的追求，也是新中國對他們的期待。

1985年7月，馬恒昌因病去世。今天，他的孫子馬兵接了爺爺的班，成為“馬恒昌小組”的副組長。2007年1月，馬兵當選為齊齊哈爾市人大代表和人大常委。■

(責任編輯/呂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