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新華,1954年生,江蘇如皋人。中學畢業(yè)后赴農(nóng)村插隊務農(nóng),1972年入伍,1978年考入復旦大學中文系。同年8月,盧新華在《文匯報》發(fā)表了短篇小說《傷痕》,引起了全社會的熱烈討論,并因此開創(chuàng)了影響新時期文學走向的“傷痕文學”。
大學畢業(yè)后,盧新華曾任職于《文匯報》,不久下海經(jīng)商,1986年自費赴美國留學。在美國期間,曾靠蹬三輪車、做賭場發(fā)牌員謀生,現(xiàn)以自由職業(yè)者身份往返于上海與洛杉磯之間。
《傷痕》的誕生
無論出現(xiàn)在什么場合,盧新華總是繞不開有關《傷痕》和“傷痕文學”的提問。他往往會調(diào)侃說:又要說那張“文學彩票”了。
對于盧新華來說,《傷痕》是一張名副其實的彩票:得到這張彩票,是要冒風險的;彩票落到他的手上,也確實有一定的幸運成分。這張彩票和盧新華已經(jīng)糾葛了半輩子,并且看樣子還要糾葛下去。
不少通俗媒體總愛報道,一個人“中了大獎”之后往往要遭遇一些人生變故。盧新華也不例外。
盧新華寫《傷痕》是在1978年,那時候他剛進入復旦大學上學不久。初入名校,成為“天之驕子”,盧新華和他的同學們頗有些“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勁頭。他是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加入了文學興趣小組。
班里要出墻報,負責墻報的同學向他約稿。盧新華當時并沒有寫過小說,但他覺得,以往的生活對他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他耳聞目睹了那幾年發(fā)生的太多的故事。一旦他進入回憶,那些故事就像激流一樣不停地在心里沖撞。他產(chǎn)生了以此為背景寫一篇小說的念頭。
他花了兩天時間進行構(gòu)思,一篇小說的故事框架慢慢地清晰了:一個叫王曉華的女青年,她的母親在“文革”中被打成“叛徒”。她認為母親是可恥的。在痛苦中,她選擇了與家庭決裂,來到農(nóng)村插隊。但是,她并不能真正過上平靜的生活。九年時間,她在狂熱、迷茫、孤獨和痛苦中備受煎熬。男友因為她的家庭問題不能進步,兩人不得不停止交往。“四人幫”垮臺之后,母親被平反,但已經(jīng)病入膏肓,發(fā)公函希望女兒能回去看她一眼。但是,王曉華趕回家中時已經(jīng)晚了,母親已經(jīng)離開人間,留給她的,是一道永遠也難以愈合的傷痕……
第三天晚上,盧新華趴在未婚妻家閣樓上的一臺縫紉機上,把這篇小說一氣呵成。一邊寫,他一邊流淚。
一紙風行
小說寫完之后,盧新華很滿意。他把它拿給老師和幾個同學看,請他們給提提意見。老師和同學們都不看好這篇小說,并從文學理論的角度,提出了一大堆質(zhì)疑。這讓本來信心十足的盧新華也沒有了信心,他垂頭喪氣地將手稿鎖進抽屜。
后來,辦墻報的同學又來向盧新華要稿子。他本打算重寫一篇,但沒了自信的他怎么也寫不下去。他咬咬牙,將那篇《傷痕》翻出來交給了同學。
《傷痕》被同學放在了墻報的頭條位置。
盧新華清楚地記得,墻報是在復旦大學中文系男生宿舍樓的一個拐角處。《傷痕》貼出來的第二天早上,他剛一醒來,聽到宿舍外面人聲嘈雜。打開門走出去一看,原來,那些同學都在看他的小說。不少女生還一邊看一邊流淚。從那以后的很多天,天天有許多人圍在一起看他的小說。而教室里、寢室里到處有人談論他的小說。爭論甚至還跨越了系科,變成了全校范圍內(nèi)的一個事件。后來,在學校黨委的支持下,復旦大學中文系還組織了一場有關小說《傷痕》的大型學術討論會。
此時,《文匯報》的編輯鐘錫知先生聽說了《傷痕》的事情,就托人找盧新華要了一份手稿。很長時間之后盧新華才知道,《文匯報》是通過復旦大學中文系剛剛留校的女教師孫小琪得知他的小說的。孫老師在安徽插過隊,和安徽的一位朋友俞自由往來甚密。俞當時在安徽某縣當縣長,認識鐘錫知。就這樣繞了一圈,《傷痕》到了文匯報社。
不過,《文匯報》并沒有給盧新華說要發(fā)表他的小說。相反,要去手稿后,兩個多月都沒有消息。一些要好的同學就建議他把小說投向《人民文學》,還幫他整理了一份材料,介紹了《傷痕》在復旦大學引起轟動的情況。
但是,又等了一個多月,《人民文學》把稿子退了回來。
盧新華已經(jīng)不抱發(fā)表的希望了。可是忽然間柳暗花明,峰回路轉(zhuǎn)。7月底的一天,《文匯報》忽然通知他去報社談他的小說。接待他的人正是鐘錫知先生。鐘錫知告訴他,《文匯報》準備用這篇小說,但小說還需要修改。
現(xiàn)在看來,《文匯報》對待《傷痕》的發(fā)表,態(tài)度是極其慎重的,他們知道,發(fā)表它,編輯和作者都需要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
鐘先生一連提了十六條修改意見。盧新華一一照辦。
1978年8月11日,《文匯報》以一個整版的篇幅發(fā)表了《傷痕》。
發(fā)表《傷痕》使得當天的《文匯報》洛陽紙貴。那天,上海街頭的報欄前人山人海。幾乎人人都在為《傷痕》中那些人物悲慘的命運而流淚。盧新華自己想多買幾份報紙,可最終也沒有買到。
盧新華一夜成名。他獲得了當年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成了“文革”后首批加入中國作協(xié)的作家。那個時期,他頻繁地出席活動、參加會議、接受采訪,還受到了鄧小平、華國鋒、胡耀邦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
《傷痕》還激發(fā)了一大批類似題材的作品的寫作和發(fā)表,引發(fā)了轟動一時的“傷痕文學”現(xiàn)象。“傷痕文學”是痛定思痛的文學,也是控訴文學。借助于小說的方式,人們盡情地宣泄著郁積多年的憤懣之情。“傷痕文學”是新時期文學“回到人”、敢于直面現(xiàn)實的開端。
換一個角度來重新審視
自己的國家
畢業(yè)分配時,盧新華有多種選擇:可以去上海市委當官,軍隊也愿意要他,學校分配他去《人民日報》當團委書記。不過,熱愛文學的盧新華覺得自己天性自由散漫,尤其不愿在思想和精神上受人束縛,最適合做一個文化人。他最終到了對他有知遇之恩的《文匯報》做文化記者。
盧新華能夠幸運地中了這張“文學彩票”,是由各種各樣的機緣促成的:“文革”留給人們的慘痛記憶,思想解放運動的萌發(fā),孫老師把復旦大學校園里的事傳遞到了文匯報社,《文匯報》敢于承擔種種政治風險……這其中,既有必然因素,又有偶然因素,所有這些因素集中到盧新華一個人身上,便使他成了時代的寵兒。
盧新華的記者生涯只維持了短短的四年。到了《文匯報》之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興趣不是“命題作文”,而是由著自己的性子寫作。當記者有當記者的規(guī)矩,必須按照編輯的意思來,必須按時交稿,根本沒有充裕的時間進行思考和沉淀。他覺得并不真正適合自己。
他先是想到了下海經(jīng)商。他辭去了報社的職務,到深圳創(chuàng)辦了一個公司。公司經(jīng)營得并不好。冥冥之中,盧新華覺得,自己的生命屬于文學。文學已經(jīng)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而為文學計,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他想到了出國,不僅僅是為了去滿足對未知世界的好奇心,也想跳出“此山中”,換一個角度來重新審視自己的國家。
1986年9月,盧新華離開上海,來到美國,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就讀。
到了美國,“文學彩票”給他帶來的幸運就沒有了,“傷痕文學鼻祖”的位置也沒有了。一切榮耀都歸了零。他成了普通中國留學生中的一員,要依靠自己的雙手與大腦,養(yǎng)活自己,完成學業(yè)。
雖然他獲得了學校學費全免的待遇,但生活費還是要靠自己賺。從國內(nèi)帶出去的五百多美元很快就花完了。他實在缺錢。有時走在路上看到一張紙他也會撿起來。不是為了環(huán)保,他希望那是一張美元。
根據(jù)學校廣告張貼欄里的招工信息,他找了份蹬三輪車的工作。
學校附近有個小城,有近十家電影院,周末常常有很多人過來玩。盧新華的工作便是載客觀光。他穿著白襯衫、打著黑領結(jié),與一群同樣蹬著三輪車的白人打工仔一起揮著手,招攬著顧客,樣子頗為瀟灑。他的第一筆生意是載兩個校友去校園故地重游。一路都是上坡,把兩人送到目的地,盧新華累得汗流浹背。他掙到了二十五美元的車費,還有另加的二十美元小費。
他沒有覺得難為情,也沒有覺得有什么悲苦。他并不在意了解他的人看他的目光,反而有一種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自豪。褪掉虛榮,從零開始,這不正是自己想做的嗎?更何況蹬三輪車既鍛煉身體,又能掙錢,還可以充分了解美國人和美國社會。
憑著蹬三輪車掙來的錢,兩年后,盧新華不僅拿到了文學碩士學位,還把妻子和女兒接到了美國。
畢業(yè)之后,盧新華在美國有過一段經(jīng)商的經(jīng)歷。可是他失敗了。聯(lián)想到以前在國內(nèi)下海的失敗,盧新華覺得,自己可能天生不適合做生意。
為了養(yǎng)家糊口,盧新華來到洛杉磯一家賭場里做發(fā)牌員。這個工作其實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做的。他是經(jīng)過職業(yè)學校學習,拿到資格證之后才上崗的。
選擇這個行當,盧新華看中的是收入高。更重要的是,盧新華覺得,人性的弱點常常可以在賭桌上暴露無遺,作為一個社會人生的觀察者,做發(fā)牌員是一個切入異國社會、觀察人性的極好角度。
他從容地發(fā)著牌,一邊冷冷地看著賭桌前人們的表演。在一堆堆五顏六色的籌碼面前,人性的弱點暴露無遺。其精彩和生動,是其他任何一個職業(yè)也無法看到的。他常常看到一個人前面的籌碼剛剛還堆得小山一樣高,但那座小山一會兒就轉(zhuǎn)到了另一個人面前。再過一會兒,那堆籌碼又挪了位置。隨著籌碼的挪動,人們的臉上顯露出了各種各樣的表情。盧新華有時候就禁不住想:這賭場其實是個“屠宰場”,每個進得門來的玩家,別看一個個西裝革履、老謀深算,充其量不過是些待宰的豬啊羊啊什么的。
當然,他是賭場里的“工作人員”,有時玩家輸紅了眼,也會遷怒于他,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這時,盧新華就作出一種馴順的姿態(tài)。一方面,如果和客人發(fā)生爭執(zhí),這份工作馬上就算是做到頭了;另一方面,看到了太多的輸贏、太多的得意和失意,他已經(jīng)心如止水。他寧愿選擇讓客人滿意,以便得到更多的小費。
發(fā)牌的間隙,盧新華還有一些休息時間。他就用這些時間讀書。他讀的是《金剛經(jīng)》、《道德經(jīng)》、《易經(jīng)》等書。
盧新華在牌桌前,度過了七年的光陰。七年里,手捧中國古籍,身處異國他鄉(xiāng),面對一群群的賭徒,他總有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他不時地思考著,在人類的歷史長河中,為什么有的民族總是喜歡掠奪,有的民族總是失敗,有的民族為什么總是充滿了悲情。那么中國呢,中國人、中國的文化將往何處去?
工作著,盧新華也沒有忘了文學。2004年,他帶著他的長篇小說《紫禁女》回到中國。小說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紫禁女》里,他想要表達的就是他多年“站在美國看中國”的思考。
目前,盧新華已經(jīng)基本不用為生活發(fā)愁。他在上海和洛杉磯都有住所。他把自己定位為一個“自由思考者”。一年里,他一般用半年時間在上海讀書,見朋友,寫小說,半年時間回美國陪家人。
對于他來說,風云激蕩的歲月已經(jīng)過去。他的作品已經(jīng)很難再引起當年的反響。但無論如何,曾經(jīng)的“文學彩票”中獎者、今日的文壇浪子,還沒有停止尋找人生新的可能性的努力。
為了文學,他遠走天涯;在天涯,他不得不丟開文學。今天,他仍然鐘情文學,可時代已經(jīng)不是那個時代了。(本文參考了汪建強、曹奕、馬櫻健、齊琦、張英等的著作)■
(責任編輯/呂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