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革命者”到公民

當代中國歷史中的“小人物”，幾乎是和我們一樣的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也許從來沒有想到要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但歷史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他們，讓他們從普通人之中破土而出，從而成為歷史的標簽、時代的標本。也許，被選中之初，他們還渾然不覺，但是他們已然承擔起了歷史的重量。他們從歷史的平常處走來，卻閃電般地讓人們看清了一個時代的面目。

一

“小人物”誕生之初，是以“革命者”和“社會主義新人”的角色亮相的。

1949年，當著名詩人胡風滿懷憧憬地打著“開國絕唱”《時間開始了》的腹稿時，遠在上海的普通職員曾聯松正揮汗如雨地為新中國的國旗設計最初的草稿。他不僅是在理性地思考，更在表達所有曾遭受苦難命運的小人物“新生”的欣悅。“開國勞模”馬恒昌、“報春燕子”鄭鳳榮，正是在這種欣悅的情感支配下，在建設新生的共和國的事業中，釋放出生命的熱量，成為那個年代杰出的“小人物”的代表。

二

共和國的前三十年結束之后，“人”的問題如此緊迫地浮出了歷史的地表。

時代如此緊迫地提出了一個命題:人不是工具，不是手段，人就是人本身。人需要美好的生活，需要擺脫枷鎖，詩意的棲居。所以，當盧新華以一紙風行的《傷痕》反思歷史的疼痛時，人們也開始了探索自身可能性的過程。

在那個微妙的年代，“潘曉”們“人生的路啊，怎么越走越窄”的發問，影響了一代青年。一場被稱為“當代中國青年的思想初戀”的大討論，改變了潘祎和黃曉菊的命運，也微妙地影響了一代人的精神空間。

那是中國社會各種思想潮流激烈碰撞的時候。物質的、精神的，種種矛盾和沖突，激蕩在人們心頭。面對種種問題，人們似乎很難擁有一個清醒的立場、明確的態度。圍繞著領一代風氣之先的小人物，討論、議論、爭論，在蘇醒過來的大地上一輪又一輪展開——

小崗村的嚴俊昌帶領大家“大包干”是姓“社”還是姓“資”?

“星期日工程師”韓慶生業余掙錢是違法，還是無罪?

一場場爭論，儼然一堂堂社會與倫理的課程，在歷史的現場開講。

歷史，在爭論中負重前行。爭論中，新的人格形態已經在悄然萌發。

我們欣喜地發現，以往，人的命運早已被規定。人只需要自覺地按照“齒輪”和“螺絲釘”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成為一架巨大機器上的一個零件來運轉，就完成了做人的基本使命。而現在，人，顯示出了如此多的可能性。

三

如果說，從1978年開始，中國的“小人物”們豐富的人性開始多彩呈現的話，那么，文化史意義上的“80年代”的終結使得中國人的心路歷程轉了一個彎。歷史的天空開始混沌。新與舊、保守與進步、科學與愚昧，似乎又開始糾結。在眺望內心深處的落日時，恐怕誰也不能對未來持有更多的樂觀。

不過，歷史并沒有終結，也永遠不會終結。小人物的成長歷程也不會停止。

當代中國畢竟已經越來越走向現代化。開放與發展成為時代的主題，一個公民社會正在離人們越來越近。在這樣的條件下，不僅主流意識形態已經悄然把塑造“革命者”、“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目標調整為培養時代的建設者，而且“人”本身已經開始了自我設計，理性的“公民”們正在破土而出。

所以，當楊百萬們在追求財富的道路上義無反顧地前行的時候，“刁民”王海卻開始了對個人權利的認真思考，并運用權利來維護權利;“叛徒醫生”陳曉蘭像孤獨的堂·吉訶德一樣，揮舞長矛向那一群群瘋狂旋轉的風車發起挑戰——她要拯救的，不僅僅是許多患者的生命，還有一個行業的良知。更有隨著互聯網的誕生而誕生的網民們。互聯網不僅僅是他們獲得無所不包的信息的通道，更為重要的是，他們正在通過這個幾乎沒有門檻的言論平臺，發出自己的聲音，表達自己的立場。

這些默默無聞的“小人物”，言說著，行動著，形成了可以影響中國的強大力量。這是幾千年來的中國歷史上所從來沒有過的。

幾十年的歷程中，小人物經歷了從“革命者”到“個人”再到“公民”的歷史轉換過程。

這個過程，讓人們看到了我們自己和我們身邊的普通人，如何從歷史走來，走到現在;更為重要的是，讓我們看到，從現在，我們會走到什么樣的未來。

讓我們銘記他們，銘記他們就是銘記我們的歷史。

讓我們理解他們，理解他們就是理解我們自己。(《他們影響中國》一書已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