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性杰的詩

凌性杰，生于高雄市。臺灣師范大學國文系、中正大學中文碩士，東華中文所博士班肄業。曾獲臺灣文學獎、教育部文藝獎、林榮三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迷信山風海雨，寂靜的冥契與感動，在體制中恒常渴求似不可得的自由。現任教于臺北市立建國高中，著有《2008/凌性杰》、《找一個解釋》、《海誓》、《燦爛時光》、《所有事物的房間》、《解釋學的春天》。

詩觀:此在人生，我渴望真實與永恒。體制之中我熱愛似不可得的自由，惟其不可得，能夠自在也就心滿意足了。借著書寫，倏忽即逝的都找到恒定不移的可能。借著書寫，可堪紀念的往事都將留存下來，也讓我變成一個有故事的人。這么多外在于我的生命，給了我光與熱，我也只是寫下去而已。關于生命關于詩，似乎是這樣，像印第安泡尼族人對著風祈禱，“現在我們就要安全地前進了”。渴望安全地進入未知里頭，渴望一種神秘的和諧。

螢火蟲之夢

用尾端，輕輕，就能頂住全世界的黑暗

死亡或遺忘。我便這樣不由自主地發光

沒有誰教我如何祈求一場露水一頓晚餐

沒有誰教我怎樣尋覓一片水澤讓身體依靠

但仿佛有誰在我們之上端坐凝視

不說話，只安靜整理自己的思想

草叢中腐爛的聲音似有似無

我與同類爭相前往沒有光的地方

在飛翔中睡眠，睡眠中飛翔

最好是這樣，五月的雨剛剛降下

欲望，潮濕而溫暖

而我似乎已經懂得了什么

懂得了應該做些什么

有一個夢我進入它

有一個傾斜旋轉著的星球

我在它身上盡情排泄、舞蹈

此時此刻，神都已告退

遠天的星光似乎與我們無關

徑自閃爍希望或失望的淚水

微風吹動蕨葉，孢子盈盈的飛散

水聲開始潺潺，魚族興奮的產卵

我感到非常非常孤獨，并且應該

與什么一樣，本能地相互尋找

碰觸彼此的憂傷、彼此的光亮

然后擁有更多的快樂

完整的黑暗

輕輕頂住，我以及我的光

那生殖的氣味

正在相互激蕩呼喊

海誓

——給世界唯一的你

歡樂的命運我們擁有

每一天，潮汐定時漲落

每一只水鳥找到迷路的方向

每一艘船讓自己發懶、打鼾

夜航的客機在我們頭頂上

在星星與月亮之間

穿越三千多個春天

帶走那些被調暗的藍

如果可以，我想回到你

身邊仍然空曠的記憶

回到我們陌生而羞怯的身體

語言是存在的語言

雨滴是天上的雨滴

我們偶爾感到憂愁

只為了分辨喜歡與愛

愿意或是不愿意

重要的是，時間的海

還有那些寫在水上的字

只有經得起洗磨的

才能存放在這里

十九歲的告別已經模糊

當時沒有岸，我只記得

我們說了好多洶涌的話

胸懷之中好多洶涌的理想

住在活生生的身體里

開始懂了，也相信了

我們擁有命運的歡樂

是世界中的唯一

你就是我，最孤獨的海

你就是我，最艱難的信仰

世界上唯一僅有的花

世界唯一的你

造船時代

他們說要有船

于是便有了船……

他們說要出發

于是便離了岸

他們看見沒有

懷疑只是飛翔的水鳥

他們每日練習演算

鋼鐵與經濟的重量

他們等待趁著潮水

推進一個時代的夢想

他們休息，然后繼續

打造神奇的第八天

依憑著港闊水深

他們理解，他們愛

讓我帶你走

門打開了嗎，讓我帶你走

讓我們重新經歷命運

也看著命運再一次到臨

把鑰匙收進口袋我想

帶你走，走這單向的道路

希望與永恒在我們上頭

當然也有，哪兒都不想去的時候

床頭燈底下我們看萬物的相關

輕輕攤開的書頁還有想象

一切的理解都來自于閱讀

你想跟誰一起過生活?當我這么問

我認識自己，你是否愿意交給我

一雙手?手中的地圖在我們掌握

時間盡頭的雨來到窗前

窗外幾乎是全世界

全世界飄落的雨

沒有哪里可以去也是歡喜

在屬于我們的居所我安然

收整一季冬衣，除去多余的

濕氣。細小事物各有安置

爐火升起我們的一夜又一夜

我的廚藝還要充分練習

記憶受了潮，或許我們的

靈魂也要有霉味，身體開始

在關節處隱約的酸疼

還能去哪里呢?如果可以

我要帶你走，走到生命的端涯

沿著海岸步道貼近這世界的邊陲

看船只出發或歸航我們只是走走

走到所有故事可以重新發生的場所

那時只有你能對我這樣說了:

“時間之外如果沒有你

時間之外如果沒有我。”

從來我就只是帶著自己生活

如果我們不帶著自己便無法

理解生活，日子如此完整

窗臺上的草木仰著頭

你會帶我走嗎?往日的風里

閃著微光，我喜歡那些隨口說說

讓不曾發生的未來帶著

我們，走

寂靜之光

——給不及來到這世界的孿生兄長

1

有時我也懷想那一片溫暖

包覆你我的海洋

海洋之外，仿佛有光

鉆進黑暗的心臟

2

八個月的樂園在旋轉，我們膨脹

共同擁有八個月如潮的歌唱

彼此推擠碰撞，你是我的支點

我與你一樣貪婪一樣憂患

3

沉默的泅游我懷念

母親小小的宮殿充滿，我們

口鼻被生命的黏液充滿

某一個夜里我們秘密航行不想靠岸

4

你眨了眨眼我知道，你或許

流了淚但不一定傷心

我知道，在世界還沒開始的時候

你就已經感到厭倦說不出口

5

這世界引產了你我，我畏光

生與死不過是，你跟我在握手

從你無法心跳的那一刻起

生命在我身上有雙倍的重量

6

不過是生與死，我舉起小手

哭喊。再來我把微笑掛在

你走了之后的月亮上

這世界有我的眼睛為你在放光

7

如果你始終存在而我也未曾離開

這一場人生，那么你會告訴我嗎

你愿意，你愛。以我的耳目為耳目

陽光底下，那些花兒的憂郁綻開

8

鳶尾花開落如恒

親愛的哥哥，我想你已經為我

割下自己的耳朵，戳瞎

自己的眼睛被自己與命運遺忘

9

我將為你封閉一座星空

建筑一處銀白色的迷宮

我愿意跟你，一起

在世界盡頭的花園流淚

10

那只昨天的手我尋找

櫻桃樹果實結滿

有時生命完整而美好，許多

故事在我心里為你存放

11

這幾年在路上，我大踏步流浪

常常我也只是一個人在受傷

一個人砍倒一棵樹

一個人說謊，一個人承當

12

我需要好多的寂靜

好多好多的光

用我綿長的一生

完成對你的想象

13

人生實難，難的是

松手，不難的是握緊拳頭

如果走過，你對人生

是不是也有好多話說?

14

當時間過去，這世界

有崩毀，有成全

在寂靜的光里有了

恍然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