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歌最美麗的一章就是江南,而且是散落的,冊葉型的,可以當落花和黃葉夾在書卷中的,可是這些美麗的碎片令我們心醉神迷,魂牽夢繞。
我現在開始來回憶為什么會是選擇詩歌,而不是別的。因為我所在的雜志《天涯》其實是一個大文化雜志,思想、藝術、文學……涵蓋很廣,我本人也曾興趣廣泛,新聞、小說、隨筆、理論……我都曾嘗試過,現在,我只想做一名詩人。我曾說:只有詩歌才能安慰我們的心靈。我想,這與我的江南情結是有關系的。
我就是這樣來到江南的。一個豪情滿懷的湖南小子就迅速被江南之美征服,并和江南的詩人們結下了深緣,龐培、楊鍵、潘維、陳東東、張維、長島等等,我們一起飲酒,一起游山玩水,一起吟詩論道,于是立意為江南作點詩,于是有了一年一度的“三月三”詩會。這個詩會已成為中國最大最有影響力的民間詩會。我也是從這個詩會開始,領悟到詩歌的秘密,開始重新寫詩,并由此感受到一種來自大地、傳統的生機勃勃的氣息,一種自然、自由、自發、自覺的創造力,我稱之為“草根性”。
那么,為什么是江南,而不是別的地方?
古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意思就是說,江南是中國人最理想的居住地。江南之所以是中國人最理想的居住地,是因為江南符合中國人最向往的生活方式、觀念與價值:道法自然。江南將“道法自然”變成了現實。這種“道法自然”是詩意的源泉。因此,也有人將江南稱為一種“詩性文化”,是中國文化中最具美學魅力的部分。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這樣的詩句,焉能不讓人流連忘返。
江南的山水還安慰著備受創傷的詩人們,他們將自然帶來的靈感轉化為詩句,又安慰著更多的人,所以,中國古代的“詩教”一說里,其實有類似宗教的含義。
蘇東坡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里面其實就是將自然作為了最高的參照物,自然是最高價值,與偉大的永恒的自然相比,人的那點小恩小怨、蠅頭微利都是可以看開的。“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句詩應該反過來讀,月都有“陰晴圓缺”,人的那點“悲歡離合”算什么,再說,就像月的“陰晴圓缺”一樣,“悲歡離合”也并不一定是什么壞事,那是自然的規律與循環。人們以自然為借鑒,因此取得了心理平衡,自然皆如此,何況人間。
原本,中國詩歌與西方詩歌在根本上就有分野。在西方,西方詩學尤其是現代主義強調“對抗”、“個體”觀念,而中國傳統詩學觀念,在我看來,更多的是強調“超越”、“和諧”,中國古代就有“詩教”傳統。重實用講世俗的儒家文明怎樣獲得生存的超越性意義,其實就是通過詩歌。中國古代依靠詩歌建立意義。因為在沒有宗教信仰的儒家文明中,唯有詩歌提供超越性的意義解釋與渠道。詩歌教導了中國如何看待生死、世界、時間、愛與美、他人與永恒這樣一些宏大敘事,詩歌使中國人生出種種高遠奇妙的情懷,緩解了他們日常生活的緊張與焦慮,詩歌使他們得以尋找到現實與夢想之間的平衡,并最終到達自我調節內心和諧。所以,幾乎每一個中國古代文化人都寫詩,每一個古代中國人都讀詩,把詩歌學習作為人生成長的基本課程,孔子更要求小孩子就要學詩。詩歌撫慰了所有中國人的心靈。詩歌在中國,既是教育,教養,又是宗教。因此,可以說:西方有《圣經》,中國有《詩經》。
西方“對抗”、“個體”的觀念,產生于西方特定的歷史與社會背景的,西方有一個外在于人高于人之上的宗教、上帝,詩人是直接聽從上帝的,是站在上帝的立場與角度的,詩人就是人間的上帝,所以他要隨時隨地批判、糾正不完美的現實與人,詩人與社會的關系永遠是緊張的,這樣就產生了“對抗”、“個體”,這是西方詩歌永恒的主題——上帝與魔鬼之爭,天堂與世俗社會之爭,精神與物欲之爭。所以西方的詩人們總是處于焦慮、孤獨、不安、絕望、虛無與抗爭之中,總是激烈的、暴力的。但其實就社會和生活的真實情況而言,“對抗”、“個體”從來就不是人類社會或個人生活的全部,甚至不是常態。中國傳統詩學對“超越”、“和諧”的追求,則是基于中國文化的基本理念“陰陽互補”,陰與陽是有差別的,但不是對立的,是相互補充并最終構成和諧圓滿的。所以,中國詩人們向來相對是心平氣和的,如蘇東坡般,即使經常身處逆境,也總是微笑著悲憫地對待一切,對待身邊的事物和人,將一切融化在詩歌中,在詩歌中化解一切。所以中國文化人一說到蘇東坡,總是會心一笑,蘇東坡這個名字就緩解了很多人的精神緊張,他的詩歌更是治療了很多人的心理疾病。也正因為人生不完美圓滿,所以需要詩歌提供升華超越的價值精神。
具體到詩歌本身,西方詩人尤其是西方現代詩人講個性,中國詩人則講境界。前者是保持差異對抗、強調“個體”的產物,因自從上帝死后,人成了孤獨的個人,而要在荒漠般的塵世獲得立足之地,就要有“超人”般的強力意志,就要與他人、世界決裂,所以,“他人就是地獄”,人皆崇拜“強者”。而中國詩人沒有這么激烈,沒這么憤世嫉俗,中國詩人遵循大道,“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陶淵明),這種超然的態度,可以說就是中國人的世界觀,是“道法自然”的必然心得。
就拿寫自然來說,東西方就很不相同。自盧梭等啟蒙主義的浪漫主義的觀念開始,就視自然為是比被異化、污染的人類世界更令人向往的彼岸。再到如弗洛伊德的“文明壓抑說”,自然更是被美化,近似天堂,與人類社會相對立,并被認為高于人類社會,是孤獨的現代人釋放憂愁苦悶的一個出口,是現代人尋求心靈拯救的得道之路,是當代社會的諾亞方舟。所以,梭羅的《瓦爾登湖》是與世隔絕的,冷冰冰沒有人情味的。孤零零一個人遠離人群,只與山林野獸為伍。倒是與存在主義的“他人即地獄”很默契。所以西方人喜歡說:生活在別處。好像他此時此刻的生活就算不得生活似的。所以他們總是酷愛所謂“荒原”。一些環保主義者更是為“保衛荒原”可以不顧一切。而中國詩人不會如此看待自然,中國人就生活在自然中,自然也融入人的世界里,自然與人間是和諧共處的,相互依存的,陶淵明說“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他是既享受這生活,又享受這自然的,他也并不遠離人世,他就生活在“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之中,從來沒有把自然與人世對立隔絕起來。他最多厭煩“樊籠”,不喜拘束而已。
江南就是這種自然地生活、生活在自然里的典型。在江南,人和自然不是對立的,分離的,人和自然是融合在一起的,人和自然是鄰居的關系,朋友的關系,甚至是一家人的關系,是相互依存、相互安慰和溫暖的。李白說“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就是這意思。蘇東坡說“侶漁蝦而友麋鹿”,也是這意思。天人合一是這意思,“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實際上也是這個意思。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這些詩句,說的都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