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依菁的詩

石舫

簇新的手絹上奔騰著一片河流

最早從黢黑的河底長出

它們進化不完全因此嘴角帶著線頭

它們咀嚼著線頭構思隱秘的談話

關于星象，它們有發(fā)言權

少女臉上的溝壑曾經(jīng)做過羅盤

那個駕駛船的人通過布道賺取路費

天數(shù)被善意的謊言攪混

人們一度看不清彼此的面目

因此用淚水迷住雙眼

河流見證過這個時代:

手絹上奔騰著大塊的花田

人們彎腰而不能拾起信仰和食物

男女交談而不能獲得芳心和前程

于是雨水沖刷地面，直到所有人躲進河里

躲去自己創(chuàng)造的歷史

河流從手絹流到了歷史里

手絹太小了，已經(jīng)被貪吃蛇吞噬光

河流圍繞石舫在歷史里奔騰

核

由我出發(fā)所抵達的

從車輪下抽離出每一個我

被壓抑的和正在升起的

等待漫長婚約的一步步朝我走去

被漆成橘黃色的皮膚

宛如太陽濃縮在一枚針中

跳躍的針尖與每個毛孔相配

它們提煉的果實滾在一起

我的眼睛它自己，我的嘴巴它自己

肢體柔軟了，認清了，辯解了

消散了或者收緊在被承認的名目之下

盛典

點了蠟燭的白色衛(wèi)生間

好像一個靜靜的靈堂

等待人在里面死去

清潔的分子散發(fā)清潔的氣味

不能抑制的人縱身躍入

不能說的秘密(1)

為王母娘娘端了二十年的蟠桃

終于有一天，娘娘告訴我一個秘密

“我不喜歡吃蟠桃”

我的信仰世界，我的小小心臟

變成了滾落一地的桃子

它們亢奮地從我的雙手中雀躍而出

用它們最柔軟的小腹撞擊地面

接著它們?nèi)魺o其事地翻滾在我腳下

令人厭惡地親昵地示好

我的耳中先是想起了馬的踢踏聲

接著我的馬廄向我跑來，我逃離現(xiàn)場，

梳理鬃毛，梳理我從前經(jīng)歷過的事情

很多年后才可以告訴我的馬兒，然后

拍拍它的屁股，它優(yōu)雅地緩步在我的故事之

上

我甚至想象馬兒告訴我一個秘密

“王母娘娘喜歡你”

說完馬兒沉默良久，漸漸蕩起了馬尾

我會記得那是一個傍晚，暖風吹拂

我在馬廄中走向秘密的深處，再也不想回頭

不能說的秘密(2)

老頭比我多活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他死去的美貌妻子

現(xiàn)在偷偷和我在樹底接吻

一個永恒的吻

有一天，老頭告訴我一個秘密

我把它告訴了我那沒心沒肺的情人

然后她很快忘記了

晚上依舊拍打著我的屁股

把我推向我該去的地方

我走得很匆忙，落下東西

襯衫的扣子和皮帶

我的前女友送給我的日記本

但是我要去的地方用不到它們

好像那個秘密

我的情人推著我滾過每一個秘密

很多人被推著，它們被滾過

我和我的情人最后找到了一個樹洞

重新開始接吻

直到我的情人離我而去

樹景

樹上的兄弟情同手足

他們將生活的基礎建在樹上

為了防止大風將樹刮倒

他們給樹綁上了麻繩

他們互相攙扶

你一頭，我一頭

仿佛母女，仿佛夫妻

他們站在樹上仿佛坐在家里

他們專心的樣子仿佛在尋找毛線頭

他們說他們生活的基礎原本就是大地

然后他們說他們很窮

他們可能因貧窮而悲傷

螢火

濃密的草叢深處上升一團濕氣

它漸漸向我移動而來

它微微發(fā)亮，來自螢火

像一只水母鼓塞著通過黑暗的雨天

它隱藏在濕氣中

隱藏火，又讓它更亮，又讓它更冰冷

我的瞳孔跟隨它縮小，凝成一點

一團濕氣向我來了

我置身水中，我下沉如鉛石

我的瞳孔失卻了它

它游動于不可死亡的地方

它借助柔軟的軀體行動，它沒有邊界

它的眼睛遍布四方，然而它并不看

撲哧的螢火似乎微小了

然而它并不熄滅

我聽見體內(nèi)的波濤聲

于我并沒有半點的安慰

我想刺破它的肌膚，撥開濕氣

螢火勾破了黑暗

一團又一團

雨天

一個村莊的潔白洗具

被精心包裝在清晨落下的水滴之中

啪!一個長久不能引起注意的失誤

拾起了我們埋在土地中的臉

雨曖昧地橫行起來

濕漉漉的路面加倍了多余的建筑物

前胸后背的鬩墻，側(cè)身、彎腰、匍匐，都不能避

免

于是我們幾乎化身為小馬駒

用四蹄輕踐當下。唰唰!

洗滌了往日的光榮和夢想

軟泥濺了村莊，或者是城市低處

卻有賣膏藥的高聲吆喝:賣膏藥啦!而我聽成

蓋失誤啦!馬鬃率領著馬兒飛奔而過

主人的哲學受到了攻擊，一時來不及辯解

而腹中空空。

當心滑倒!土地上畫著蚊子般小的字

頭顱費勁地伸向腳脖子

不一會兒，雨水灌滿了兩個空蕩蕩的褲兜

而一同領受甘露的，還有緩緩降臨的夜幕

一個襁褓中的村莊、一匹以夢為食的馬